一、社教运动
1962年8月底,我向抚州地区专署文教处提出调动要求,不久,即从崇仁县秋溪中学调来临川县行桥中学。
刚刚度过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国家出台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在这个新政策的推动下,临川县文教局将行桥、东馆、青泥这三所乡镇中学,调整合并为一所中学,即行桥中学。
回行桥之后,我的调令暂放在行桥小学。当时我爱人还在行小任教,行小校长不愿意我夫妻俩都留在行小,所以我被安排去了离行桥八里路远的谢家小学,在那里教五年级语文。我不想教小学,为此,我及时跑到县城,向县文教局任嘉瑞局长说明我的情况,我说,我在秋溪中学任教了五年生物课,曾教过高中生物,同时又在华东师大生物系函授过四年,是一个称职的生物老教师,我要求调动工作。
在谢家小学呆了二十来天之后,我便调到了行桥中学。
合并后的行桥中学是一所农村初级中学,基础薄弱,校舍十分简陋,就像供路人遮风避雨的风雨亭。全校有五个班级,初三两个班,初二两个班,初一只招了一个班,学生总数不到300人,教职员工17人。我调来行中后,颇受校长李之明信任,到校第二天,我就担任起初二(1)班班主任的工作,并负责全校的生物教学,同时我还兼任行政文秘的事务,学校开周前会,政治学习会,我都担任记录工作,还经常为学校写工作计划、学期工作总结、政治思想工作汇报等等。
1962年至1964年上半年,学校领导与教师关系比较协调,也比较团结,学校面貌有所改观,盖起了食堂和礼堂,教师宿舍也修起来了。最令人高兴的是,学生的学习成绩节节提高,有不少学生考取了高中、师范,这在以前是听也没有听说过的。以前的行桥中学,有一个特别的称呼,叫作"行桥中小学",实际上只是让行桥小学戴个帽子,即在行小毕业班的基础上,加办了个初中班而已。
1964年下半年,社教工作组①进驻学校后,校领导与教师之间的关系开始裂变。
社教工作组由县委负责,目的是要整顿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工作组把行桥中学校长李之明列为走资派之后,开始挨个发动教师提意见。每天晚上政治学习时,工作组老邓,他都在会上要求老师提李之明的意见,要我们挖空心思去想,鸡蛋里面去挑骨头,想方设法去提,结果提的也只是一些生活中的琐事,怎么也不能上纲上线。学校教师因此分成了两派,一派维护领导,一派反对领导,两派之间还只是文斗,没有发生过于激烈的冲突。
我和过去一样,这一回,还是积极分子。我本着批判错误缺点,希望领导能及时改正的想法,提了一些李之明校长的领导作风问题,如:阿谀奉承,吹拍上面的领导,唯唯诺诺,耍两面派,对上级与对下级态度不同。因为提了这些意见,后来文革中我受到李的报复。
和学校相比,行桥公社以及各个大队上的社教运动搞得比较火热,在他们那边,平时开会,搞什么楼上楼下,背靠背提意见。这样一来,人人过关,个个自危,世界上再也没有好人了,一个个看似好端端的小单位,一下子被弄得四分五裂。一些多吃多占、损公肥私、欺上压下、虚报浮夸、腐化堕落分子,受到了社教工作组的狠狠批斗。冬天,那些被查出有问题、过不了关的干部,他们衣服脱光,站在风车跟前,让社员群众用风车朝他们狠狠扇风。
行桥公社综合厂的厂长熊保民/熊文明,他被查出在解放前曾当过土匪,土改时划为贫农,他因为土改时表现积极,当上了乡农会主席,混入党内,后来又当上了厂长,但他品行败坏,不仅贪污了石灰厂、砖瓦厂的公积金700元,同时还乱搞男女关系,群众都说他是个不系裤带的人。社教工作组的领导将他的情况报请上级机关,处理结果,熊被开除党籍,清除出革命队伍,遣送回原籍监督劳动。
我的老战友刘忠华,在社教运动中也受到冲击。他的故事比较特别。当时,刘是谢家公社刘家大队的书记,1964年秋末的一个晚上,部分社员准备揪斗走资派,刘被当成是大队最大的靶子。刘忠华当了几年大队书记,既未贪污,也未打骂过社员,再说,一个大队书记,只是农村的一位基层干部,当走资派还不够格。而且,刘忠华有三兄弟,还有叔伯兄弟共十余人,他们家族十分团结,所以,他得知要批斗自己的消息后,心里并不害怕。
斗争会刚开始,社员尚未到齐,有位社员站起来提意见,开口就说:"操他妈的--"他话音未落,刘忠华的几家兄弟就火冒三丈,纷纷站起来说:"你们斗争他,有意见就提,不能出言不逊,开口骂人,他妈,就是我们的妈,大家有份--"话音未落,就把小煤油灯打灭了,桌子也被掀翻,会场顿时乱作一团。社员们为了自身的安全,纷纷抽身逃回家去。
这样一场揪斗会,也就只好不了了之。刘忠华后来跟我讲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很得意,"我就来硬的,我怕个卵。"他说。
社教运动是由国家副主席刘少奇挂帅的,在做法上有点过火,不过,对整顿基层干部的工作、生活作风还是起了一定的作用。就在社教运动的火头上,毛泽东站了出来,给党的基层组织发表了一封信,给他们松绑,结果,一夜之间,基层单位的工作组就被撤掉了,有的工作组走得不及时,被子和行李都被扣留下来,而那些有问题的干部,也就此不了了之。但从此之后,干部与群众、干部与干部、群众与群众之间积累下了许多矛盾,一直没有得到很好解决,结果导致了文革中派性斗争的大爆发。
社教运动结束后,行桥中学的校长与老师矛盾加深,谁看到谁都不顺眼。
二、香花毒草
1966年6月,史无前例的文革开始了。
文艺界、教育界首当其冲,先是学习上面下发的文件,结合学习《人民日报》、《红旗》杂志上发表的社论,随后便开始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举国上下,风起云涌,一个超强台风顿时席卷了整个国家。
1966年暑假,临川县委指示教育局,召集全县2800多名中小学教师,云集到县城所在地上顿渡镇,进行所谓的政治学习,其实这就是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开始。
行桥片的中小学教师集中住在上顿渡镇轧花厂的棉籽仓库内,集中学习了十几天。每天从早到晚,时间安排得紧紧的,开大会,听报告,学习文件,阅读报章,大家伙一起吃食堂,住就住在棉籽仓库里。大会之后,以学校为单位,开小会,进行小讨论。大会、小会,反复强调,人人必须联系实际,广开言路,大胆揭发错误的思想言论,上纲上线地进行批判,一定要批深!批透!!批臭!!!特别要批判有的老师写的反动日记、散文、诗歌及戏剧作品等等,不管它是香花还是毒草,一定要把它挖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概视为毒草,决不心慈手软,坚决铲除。
那时,我在工作之余,写过几首诗歌,曾在县文联不定期出版的小报上发表,内容是:歌颂伟大的中国共产党,领导正确有方,给农村带来新的变化,如:兴修水利、修建山塘水库、建设河坑小水电站,给行桥人民和行桥中学送来光明等等。我还写了一个剧本,名曰《耕读花开》,剧本的主题思想明确,是歌颂党的教育方针,对比两种办学思想:一种是脱离实际关门办学,从书本到书本,结果培养的学生个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把韭菜看成麦子,麦子看成韭菜;一种是联系实际开门办学,结合农村中学开办农场,学习农业科技知识,开展多种经营,既读书又务农,不忘劳动根本,这个举措,既可以为国家减少教育经费的支出,又可以解决那些困难家庭的教育负担,使广大贫下中农子女得到受教育的机会。
创作《耕读花开》,前后花了我半年多的时间,完稿之后,我亲自送到县文联、县委宣传部审阅,宣传部长陈正隆同志说:"该剧本主题思想明确,内容健康,对广大农民子弟入学读书,有一定的教育意义,建议县采茶剧团排演。"不久,文革开始,整个事情便搁置下来。
我认为,我写的诗歌、剧本没有错。我政治背景清白,贫农家庭出身,我父亲曾当过长工,我参加过解放军,从事文化教员的工作,我是一名转业军人,一直以来,得到党和政府的关照,我感谢党和政府,根本不可能有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想法。
我还认为,宣传党的教育方针,本来是一件大好事,谁知我写了这个剧本之后,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硬把它说成是毒草,由此我遭来一场横祸!这些别有用心的人,其实就是由校长李之明撺怂起来的,因为在社教运动中,我批判过他,所以现在他抓住这个机会,向我大加报复。
集中学习到第十天,大鸣大放大字报开始铺天盖地,整个临川县城热闹非凡,当时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行桥片的中小学老师入住的临川县棉籽仓库里,过道两边的墙壁上贴满了针对我的大字报,《耕读花开》被判定为"三反大毒草",即: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那时我已成了行桥区的头号反面人物,张学文算是第二号反面人物,张被斗得更厉害,因为他家庭成分富农,还居然敢写反动日记,说什么"希望老蒋早点打回来"。后来,还有资本家的女儿黄冰玉,学校的李会计以及高灿云等五人陆续被揪了出来。
大字报从棉籽仓库四楼顶上直挂下来,标题字有禾斛那么大,从两百米远处都清晰可见--"《耕读花开》是"三反大毒草"!"从此,我的人身自由被剥夺了,上厕所要请假,下午去河里洗澡,也设有专人看守,象看守犯人似的。晚上睡觉时,我睡在三反分子张学文旁边,睡的是地铺,房间里的木棍、砖头、绳索、扁担,凡是带尖带刺的东西,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为什么?怕你畏罪自杀。那时的气氛,真好像是战争就要从你身边发生,地震就要从你脚下爆发一样。当时我心里可以说是无所适从,无力辩解,只能耐心等待挨批挨斗。
正当大家大张旗鼓展开大批判时,突然上峰来了文件,撤销工作组解散学习班,各学校立即返回本单位去闹革命。这一下子,可真是救了我的命,其实也救了不少小秀才的命,否则的话,一直呆在上顿渡,我就下不了场,最后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我爱人在家里为我天天提心吊胆,暗暗祈祷老天爷保佑可怜的人。那时候我爱人因为不是在编的正式教师,所以没有资格参加革命。
回到行中,对立的双方马上分化为造反派和保皇派两股力量,矛头由过去的指向群众,转为指向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校内领导,指向社会上的黑五类:地富反坏右分子和牛鬼蛇神等等。从此我的处境出现了戏剧化逆转,我获得了人身自由。升学在外的学生,他们陆续返回自己的母校来串联、闹革命,他们与母校学生结合,提出要为我写的诗歌剧本平反翻案。他们一致认为:"汪兴隆老师是本地人,所有同学都了解,他是转业军人,他的家庭成分是贫农,根正苗红,是革命的依靠对象。我们革命小将看过他写的诗歌和剧本,内容题材鲜明,主题思想明确,歌颂了党的英明领导,是宣传党的教育方针的好作品,是香花不是毒草。可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肆意歪曲,颠倒黑白,妄图干扰文化大革命斗争的大方向。现在我们革命造反派与广大革命学生一致提出:一定要给汪兴隆老师彻底平反,彻底平反!恢复名誉!"
1967年初春的一个上午,行桥中学在初三(2)班的教室里,为我召开平反大会。平反会上有校长李之明、教育局长封钦兹、区委书记章仰荣,章书记在会上宣布:"汪兴隆同志写的诗歌、剧本《耕读花开》不是毒草。为此,予以汪兴隆同志彻底平反!赔礼道歉!恢复名誉!并向汪兴隆同志深深鞠躬,表示道歉!"
平反之后,我彻底获得自由。如果说,1949年9月是我的第一次大解放的话,1967年的平反,则称得上是我的第二次大解放。
三、红旗战斗队
平反之后,获得了人身自由,我从此扬眉吐气,轻装上阵,立即加入了本校的造反派--"红旗战斗队",队长是全必善,李伟雄,他俩是我们推选的,队员由老师和部分学生组成。行桥中学就数这支战斗队力量比较强大。学校里还有什么"井冈山战斗队","红尖兵战斗司令部","憋不住战斗队",名字稀奇古怪,他们大多是保卫毛统帅的,毛是红统帅总司令。
"红旗战斗队"成员关系较好,立场很鲜明,主要是反对校长李之明的错误思想。后来,"红旗战斗队"跟保皇派"井冈山战斗队"闹对立,"井冈山战斗队"的头头熊芝琏、侯根年/侯永福等人,被抓去游街示众,学生造反派贴他们的大字报,说他俩是猪牯精,大嫖客等等,因他们曾经玩弄女学生,名声败坏。在斗争过程中,"红旗战斗队"队伍不断壮大,很快,战斗队又组织起一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长是王明昌、程奇伟,这两个队伍其实是一班人马,队员们互相配合呼应,成为校内实力最为雄厚的造反队伍。
我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一位积极分子。该支宣传队经常去附近的公社、大队宣传演出,他们自编自导了一些歌唱党和毛主席,歌唱人民公社好之类的节目,很受群众欢迎。后来解放军6011部队进驻江西,该部队派出了一支宣传演出小分队,来到行桥公社。全队只有七八个人,可是人人都会吹拉弹唱,是专业的艺术人员,他们在学校里住了几天,演出了好几场,深受师生和附近群众的欢迎。不久,他们和我们宣传队的女学生混得熟络了,有几位女学生还与他们同台演出节目,几个人之间产生了深厚感情,后来小分队要调走,临到分手时,真有一种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感觉。
为了搞好文艺宣传队,李伟雄队长特派我一人去南昌采购铜锣、钹、二胡、大鼓等乐器。宣传队平时的演出经费极少,购置乐器的费用,都是由老师们集资一点,学校补贴一点这样慢慢凑起来的。我第一天去,第二天赶回,匆匆忙忙,自己也不知道当时是怎样一个人把这些笨重又精致的乐器,从南昌带回偏僻的行桥中学的。特别是大牛皮鼓,上车、下车、中途换车,全靠我独自一人折腾,想起来的确很困难。
为了充实宣传队的演出项目,我编写了一些表演唱、快板、顺口溜之类的小节目,女同学也编了几个舞蹈,内容不外乎阶级斗争,翻身解放等等。每次演出的节目有十几二十个,时间长达一个半小时左右。
行桥中学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宣传演出的时间持续了大约有一年多,平均下来,十天或半个月演出一次,演出的现场,由公社和大队准备好,演出没有报酬,他们也不招待演出队晚餐。每晚演出后同学们都要赶回学校住宿,白天照常上课,上课学的是"语录"。学校还专门建起了一座红旗形状的壮观语录牌,上书,"毛泽东思想永放光芒",每天上食堂吃饭的时候,都可以看见这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