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春末夏初,宣传队联系好去茅排公社演出,队员们兴趣很高,清早从学校出发,徒步行走了整整大半天,才走到茅排。到达岳口村时,一行人在供销社门口休息片刻,突然,有几个女同学遇见熟人,她们马上临时决定要搭乘熟人的吉普车溜去南城县观光,把我们撇在一边。当时我们颇感意外,我和程奇伟、王明昌议论:她们这一去,是否能及时赶回来演出?岳口到南城县有十几公里,岳口离茅排还有十五华里,即使能赶得回来,徒步走的话,至少也要四个多小时才能到达。我们摇摇头,共同发出感叹:女孩子大了,老师们管不住她们--。
剩下的一行人,继续前行,走到了茅排公社,当地造反派组织公社大联筹的同志接待了我们,把我们的吃住安排好之后,我们就到茅排附近观光了一阵,看到了那年春天茅排山洪爆发,供销社被冲毁后留下的痕迹。那时供销社的负责人是我的学生付桂英的父亲,他为了抢救供销社内的物资,不幸被洪水卷走了。等洪水退却后,在下游七八里的地方,才找到了他的遗体。付桂英一家悲痛至极。后来县里在行桥戏台下举行了追悼会,追认付桂英的父亲为革命烈士。
演出要开始了,我们在公社焦急地等待着,一直到夜幕降临,几个女生才叽叽喳喳,一路谈笑风生地回来了。此时王明昌老师实在按捺不住怒火,对她们几个人目无组织纪律,狠狠地提出了批评。王老师气得晚饭都没有吃。我和程奇伟劝解他说,"她们既然平安回来了,你批评几句就算了,如果弄得她们情绪不好,这会影响晚上的演出效果。"
好在当晚演出,同学们的情绪很高,小节目一个接一个,没有塌场,大家很投入地唱歌跳舞,把一天的疲劳都跳掉了。
第二天早饭后,宣传队的同志挥手告别茅排公社。走在路上,大家想起昨天的事情,感觉还是有些不愉快,觉得人心不齐了。回到学校,个个都显得十分疲劳。此后,宣传队偃旗息鼓,再也没有外出演出。很快,文革的形势恶化,文斗变成了武斗,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不久就自动解散了。
四、校园里的牛鬼蛇神
武斗开始了,我继续留在"红旗战斗队"里。
不久,保皇派得势,造反派组织自然也就土崩瓦解,队长全必善被人差点用步枪刺死②,副队长李伟雄被人绑了一个晚上,我则遭到同乡诬陷,被说成是原国民党"豫章山区政工队员",保皇派判决我监督劳动五年。其他的队员,他们大多数倒向了保皇派,最后剩下的那些,都成了牛鬼蛇神,与学校的其他几位牛鬼蛇神:张学文,李静、黄冰玉、徐炳福、高灿云等人一起,接受监督与改造。
张学文成了学校最大的牛鬼蛇神。他教初三语文,平时有记日记的习惯,红卫兵查抄到他的日记,将其中的反动内容以大字报张贴出来,其中一篇写道:"一天晚上,独自仰望天空,繁星闪烁,特别是看到东南方向的天空,有一颗耀眼的明星,那就是我家未来的救星。"因此,大字报的标题就是,"谁是大救星?",小标题是,"--请看反革命分子张学文反攻倒算贼心不死"。
在另一篇日记中张学文写道:"父亲是农民,家里虽然雇了长工,但他自己也亲自参加劳动,充其量只能算个富农。每年收获数百担稻谷,第二年开春卖掉,能卖到好价钱,那时真正是丰衣足食。而今公社化,什么都化掉了,谷仓厨房空空荡荡,晚上老鼠成精到处找东西吃,它们在灶台上开运动会,闹得我晚上睡不着觉。"他还有一篇"记梦"的日记,"一天晚上做梦,梦见父亲回来了,穿一件旧蓝布长衫,拿一把破伞,经商回来,风尘仆仆,脸色蜡黄浮肿,大概阴间也在搞运动,弄得如此寒酸。看见了他,大吃一惊,然后便惊醒了--"就因为这几篇日记,张被列为"三反"分子、黑帮,上纲上线,把张批斗了数十次,到1969年,他被彻底下放到农村。
徐炳福也是因为写日记,受到牵连。他在日记里抱怨说,自己家庭成分够不上地主,土改工作组没有掌握好政策,他为此感到十分冤屈,只好在日记里发牢骚,"我家庭成分不是地主,家里有十五亩田,另外还跟人家合伙烧砖瓦窑,因老屋被日本鬼子烧了,为了盖房子才烧砖瓦窑的。鬼子投降后,到处盖房子,砖瓦窑生意好,再加上贩卖一点粮食,土改后就被划为工商业兼地主,实在冤屈--"。他被批斗了几回之后就下放劳动了。
李静是学校的会计兼英语老师。文革中,他远在四川昌都的胞妹被打成黑帮,为了洗刷自己的清白,妹妹大义灭亲,检举了自己的哥哥,说李静与何应钦称兄道弟,后来她又改口说,与何应钦称兄道弟的不是哥哥李静,而是他们的父亲,但那时李静已经成了牛鬼蛇神,翻不得身。李老家临川河埠,他父亲是国民党后勤部运输司令,少将军衔,与何应钦相熟,解放后已去世。他胞妹为父亲料理后事时,留下了一张何应钦与父亲合影的照片,为此倒了大霉。李本人在南京出生长大,中央大学财经系毕业,任上尉军需,1949年4月,南京解放,5月他参加了革命工作,分配到南昌铁路局担任总会计,社教时他查出有历史问题之后,被调至行桥中学当会计。
黄冰玉是学校唯一的女黑帮,"狐狸精"。她原在江西修水中学任教,因生活作风问题调来行中,但她不思检点,依旧与情夫往来密切,那男子曾几次前来看望过她。不仅如此,她在行中又与熊芝琏勾搭成奸,惹得熊的老婆闹到学校来骂街,痛骂黄是厚颜无耻的骚妇。另外黄在私下也说,"学校是牛栏猪舍,校长是马屁精--",学生揪斗她,贴大字报说她是淫妇,晚上开她的批斗会,白天强迫她参加劳动,挑大粪。黄不会劳动,挑粪时,衣服上裤脚上到处都沾满大粪,臭气熏天。有一次师生上山为学校食堂砍柴,红卫兵也押着黄冰玉去砍柴,她一个上午只砍到了两个枕头大小的木棍,总共不到二十斤。扁担吃肩,她就用毛衣裹着扁担,换肩前行,换肩时,扁担勒着喉咙,不小心就把自己拐到了烂泥田里。有时,师生们要挑柴火到几公里远的跃进水库,一路上,扁担压着肩头实在疼痛,黄就只能蜷曲着腰,用背弓去挑柴担,过往行人看见她这样的狼狈相,议论纷纷,有一位农民说:"这是学生故意折磨人家,一个女老师,她生长在城市里,哪里会砍柴?"另一位农民说:"何苦呢?一点柴火,烧一碗水也烧不开,还不够洗她的XX--"他们不明事理,纷纷拿她来逗乐。黄后来调离了行中,不知去向。
高灿云对学校领导那种虚伪、吹拍的作风看不惯,说了一些风凉话。他说:"李之明校长会把上级领导的爱好,当学问来研究,XX喜欢吃甲鱼,XX喜欢喝上等的绿茶,这些,他摸得一清二楚--",这些言论,使他成了反党分子。一天下午,县长王金凯在教师会上说:"对领导不满,就是对党不满,要狠狠地批判,决不可心慈手软!"王县长在行中教师会上说了几句就走了,但从此之后,对领导不满,对党不满的高灿云,就只好忍气吞声,过起牛鬼蛇神的日子来。
五、四旧
行桥镇上的红尖兵造反队,力量最为强大,他们改造完行桥镇的公社政府之后,开始走向社会,深入到各大队的自然村里,轰轰烈烈地造起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反来。
之前,那些五类分子经过土改复查、反高饶事件、反右斗争、社教四清等运动,早已经被革过许多次命了,变成了臭狗屎一堆。但这次情况不同,这次的文化大革命,是全国性的、十二级以上的风暴,革命小将要来个大扫荡,要掘地三尺,彻底查抄五类分子的家,没收他们的财产,而且还要扫除四旧,把那些代表旧社会封建思想文化势力的古董文物、古建筑、寺庙、祖宗牌位等等,也来个彻底铲除,毫不留情。
一般来说,一队造反派的人马,往往有三四十人之众,他们戴了红袖章,每到一处,马上和当地生产队长取得联系,问清楚谁家是地富反坏右之后,便一阵风一样赶赴他们家中,抄到东西之后,又一阵风一样扬长而去。
彭田余家村的项山寺,僧尼们听说红尖兵造反队要来破四旧,赶紧收拾东西及时逃走了,只留下名叫妙修的当家师,他没有走,他说:"佛门净地,总不过问政治",但是他想不到,自己会被红卫兵抓去批斗,红卫兵说他是剥削阶级、寄生虫,不劳而获,最后他被红卫兵小将用石头活活砸死。
项山寺规模较大,有四五百年历史。据当地人介绍,寺庙是由明朝一位姓项的知府所建。项原在福建某地任知府,他是一个越边的知府--因越界行使权力触怒中央政府,为逃避朝廷的追究,他卷起赃银,携带家小,逃离福建,潜逃到江西境内,经黎川乘船顺流而下,行至彭田的余家村时,他下船视察,发现余家两岸是高山,中间是块狭小的平原,地理环境比较优越,于是便择定西面大山半山处的一块平地,在此筹建寺庙,取名"项山寺"。
项山寺正殿、经堂、舍间共有一百余间,规模壮观,寺庙还购置了上百亩山地和几十亩农田,由雇请的长工为他们常年耕作。寺庙住持为感谢项知府的慈悲喜舍,在寺庙前面的廊房舍间内,为知府夫妇专门塑造了泥像。要修建这样一座寺庙,耗费肯定不少,这个身处边僻之地的项知府,竟然有如此经济实力,可见一定是贪污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项知府从福建逃亡江西,遁迹山林为僧,建造庙宇改恶从善,朝廷也就不再追究他了。
解放后,寺中仍有僧尼六、七人。我妻弟吴关民小时曾在项山寺当过放牛娃,他因家中无力养活,被当了地主婆的母亲强送到庙上打长工,在那里生活了三年。当家和尚妙修对他很好,丝毫没有因为他是地主子弟而歧视他。听他说,庙里当时曾经躲过一个地主婆,后来形势紧张,躲不下去了,地主婆只好半夜潜逃去了湖南长沙,潜逃之前,她在河边放了一双布鞋,让人以为她已经投河自尽了。
文革中,项山寺被破了四旧之后,寺庙全部被拆光,拆下来的木料砖瓦板石等,由五类分子搬运到行桥分水岭,用来建造农业中学。
行桥镇宝林山上的宝林寺和镇东头的下庙,也被破了四旧。解放前,我父亲常常到那里去听和尚念佛,他和国兴大师是好朋友,我也在宝林寺躲过几天壮丁。文革中,宝林寺荡然无存,不久,公社在寺庙的地基上建起了粮站,下庙则变成了锅炉铸造车间。
汪家村的邻村陈坊村,村头本来有几座巍峨的牌楼、石牌坊。明代时,陈坊村出了个才子陈际泰,陈际泰到北京赶考,考中进士,名列第二百三十名③,石牌楼石牌坊就是为他所建。牌楼高大气派,上面那副对联,我还记得,左联是,"仁义无双里",右联是,"文章第一家",横批,"诗礼传家",文革中这些牌楼惨遭毒手,造反派的铁锤,将那巨大的花岗石柱、牌楼顶上一排排精致的镂花石人石马,全部砸碎,残留下的巨大石块,至今还堆积在路旁。
乌顿汪家的乌顿古寺与下庙,也在文革中毁于一旦。始建于唐代的乌顿古寺,一日之间被夷为平地,下庙则被洗劫一空,只剩下了一幢空房子。乌顿古寺里供奉有一尊阳公菩萨,香火很旺。有人说,阳公菩萨很灵验,有求必应。听说造反队要来拆庙,有人趁夜把阳公菩萨悄悄偷走了。
解放前,我也见过那尊小菩萨,菩萨外相是个小娃娃,一尺多高,前额上有个小包。传说他是玉皇大帝的外甥,在玉皇殿上玩耍时,不慎把净水碗扳歪了,泼掉了几滴水,造成民间某地大涝,玉皇大帝追查此事,发现是自己外甥干的,立即传讯外甥,因见他年幼无知也不好怎么处罚,只是用手指在他前额上轻轻地弹了一下,以示惩戒,就这一下,他额头上顿时起了一个小包。这就是民间流传阳公菩萨头上小包的由来。
过去周围邻村闹旱灾时,村民们都到庙中烧香,叩头,敲锣打鼓,把阳公菩萨抬出来巡游田间,不一会雨就下起来了。我记得多次抬菩萨出游,多次都应验了,是否巧合,谁也说不清楚。
六、游街
1968年,春夏之交时,行桥公社红尖兵造反派,纠集了其他几个势力较小的造反派,一群大约二十几人,组成大联合司令部。
为了制造声势,他们经常通知各大队、各生产队,要他们将各自的地富反坏右这"五类分子"及其子女,押送到行桥公社围墙外面集合游街。
游街活动往往安排在行桥镇当街的日子,时间长达一个上午。
我曾两次看见了游街的盛况。游街时,四、五十号"五类分子"排成长长的一列,脖子上挂着木牌,木牌长五尺宽三尺,大多是用整块的禾斛板制成,足有三、四十斤重,木牌上写着:地主分子罗会昌、伪保长的儿子杨狗仔、恶霸地主的孝子贤孙左老仔等,各人的名字上都用红墨水画上了大叉叉,有的,头上还戴着自己用白纸粘制的高帽子。
在一长串人群中,我看见了我爱人的同学吴昌龄,他靠墙根蹲着,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的鼻尖,脖子上挂着一块松木的禾斛板,上书:恶霸、伪乡长的儿子吴昌龄④。我在谢家小学的同事林康励的老父亲,也在其中,林的父亲解放前在行桥街上开了家五金店,属工商业地主。文革中,林康励因为摆弄矿石收音机,被冤屈为窃听敌台,后屡受批斗,精神失常而死。
等人数到齐之后,便开始游街游乡。领头的地主分子,手拿一面破铜锣,一边敲一边高喊:"地主过去剥削农民,罪该万死--"。
那天逢街,集市贸易,人员众多,特别是村村队队都来了许多人,看热闹,看黑五类游街示众,真是热闹非凡。有人在背地里议论:"大晴天,不去干活,这些极左分子真会别出心裁,想捞取政治资本,用心险恶!"也有人引用周总理的话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还有不少人忧心忡忡,不断地唉声叹息,"照这样闹下去,真不晓得会成什么世道--"
行桥公社松岗大队,有一位贫困孤寡的老婆婆,大家都叫她英婆婆,她无儿女,靠帮人做一点针线活、养几只老母鸡下蛋度日,平时她也会为当地的青年男女牵线说媒,事成之后获得一点感谢费,聊以维持最低生活。那时她已是七十多岁的高龄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文革的飓风竟然也刮到了这位孤寡老人的头上。
松岗村的一群小混混们,他们平时无所事事,闲得发慌,看到行桥街上闹革命了,于是便想起拿英婆婆来逗乐。他们给老人戴高帽子,为她鸣锣开道,旁边还有一位地痞喊道:"快来看啊,看牛鬼蛇神游街!"一路把她拽到行桥街上,加入到黑五类的行列。
英婆婆度量大,想得开,她认为这是村里的小娃娃在逗她玩。游街回来,英婆婆既不介意,也不悲伤,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没有把游街示众当回事,仍旧跟往常一样生活。但是,行桥街上一位名叫莲英的中年妇女,她就想不开。莲英偶尔也会为人说媒,并且认为给人做媒是行善积德做好事,不过造反派可不这么认为,他们把媒婆当成四旧,必须加以坚决破除,莲英为此被抓游街,她心里不服气,跟造反派的头头申辨了几句,结果更被强揿着头游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