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调到行桥中学后,在那里担任班主任的几年时间里,也遇到有家长逼迫孩子回家订亲的事情,作为班主任的我,只好很委婉地劝解学生与家长,没有再刻意去帮家长向学生施加过压力。
第四件事是带学生去征兵体检。
1958年11月下旬,崇仁县人民武装部征兵办公室,来秋溪中学初三年级征募一批兵员,目测结果,选定了二十名同学赴县城体检。学校派我带学生进城。
当天晚上,我把学生安排在城郊的一所民房里住宿。民房分作两层,楼上的房间空着,没有装修,一面墙还没有砌起来,连护栏都没有。晚上大家在楼上打通铺,我反复提醒同学,尽量靠里面打铺盖,晚上小便下楼,要靠墙边走。
就在半夜时分,同学们都已经睡熟了,突然听到"啪嗒"一声巨响,好像什么东西掉下楼去,一会,传来唉哟唉哟的呻吟声。
我立即警觉地坐起来,拿手电筒一照,通铺中空了一个铺位,"不好了出事了!"赶紧下楼,就见到邓大纲正坐在地上,满嘴是血,仔细一看,已经跌落了两颗门牙。这一下同学们都醒了,赶快向房东借板车,把邓大纲扶上板车送往县医院急救。
天亮了,立即派人通知邓的父母亲。上午,他们赶过来,邓的父亲安慰我们说:"你们不用惊慌,我儿子有梦游的毛病,不过从来没有摔过跤。"我说:"当兵体检他可能有些紧张,到了这里又换了新环境,不适应才导致如此。还好伤势不重,住院几天就好了。"
邓的父母亲想得比较开,听到接兵的同志说,有梦游症不能参军,"不能参军也就算了,以后在农村可以干点别的。"
邓的父母还说,他们村里也有一个梦游的男子,四十多岁了,他常常半夜去地里干活,干完活回来接着睡。第二天家人问他昨晚去哪了,他说,他哪也没去,一直在睡觉。
八、吴新民/吴健民(一)
吴新民/吴健民是我爱人的大哥,他比我早一年到秋溪中学工作,在那里教初中历史。我俩既是同事,又是亲戚。
我对他的家庭背景略有所知:解放前他家族比较富裕,是彭田一带最大的地主,有良田五百亩。他弟妹五人,加上叔侄兄弟,长工佣人几十口,住在彭田镇上那幢雕花石门楼的大砖墙房子里,门楼上书有"笔峰拱秀"四个字,与南面的笔架山遥遥相对。房屋三幢直进,重房重厢数十间,屋梁、窗棱、神龛,样样装饰精美,古色古香,很有大宅风范,院墙内还有鱼塘,果园,菜地,住家真算得上是一水之便。
吴的祖父是当地有名的老中医,受人尊敬。他家就是从他祖父一辈起的势,那时他家中已有三十亩上好水田,加上他祖母带来的嫁妆,算得上是四邻八乡里的殷实之家了。在他极其争能的祖母勤俭操持下,几十年下来,吴家就盖起了彭田最壮观的宅舍,而且增加了几百亩新的田产,成为临川县上下比较有名的地主。据我爱人私下讲,她家的那些家业,都是靠她祖母放高利贷,剥削当地的贫雇农,积攒起来的,她祖母视财如命,一家人在生活上其实十分小气。
吴的父亲吴默先生曾在行桥小学当过校长,比较有魄力,后来投身政界,在乐安县当过一年县长,因患有严重的支气管炎兼哮喘病,无法医治,于1946年去世。
土改时,吴家的阶级成分被定为恶霸地主。吴的祖父被反霸镇压了,他家的田地房产,全部分给了贫雇农,他母亲带着几个弟妹,被农会扫地出门,住进破旧的柴房里。因为没有劳动能力,一段时间,他母亲无奈地带着年幼的几个弟妹四处乞讨为生。
1949年,吴新民/吴健民从临川龙津中学高中毕业后,审时度世,报名参加了江西军政大学,1950年7月结业后,分配到解放军某部工作,在那里当了一名营参谋,协助作战。在部队期间,吴曾帮营指导员代写家信、恋爱信,为此颇受领导赏识。他自己为了洗刷家庭出身的污点,在工作上表现得格外积极上进,他主动要求参加了解放福建漳州东山岛的战斗,并积极要求上前线,参加抗美援朝,但是,因个人成分不好,加上部队"三查"时暴露出他的历史疑点--高中毕业前夕,吴新民/吴健民的名字曾被学校统一登记上了"反共救国军"的名单,他因此不能久留部队。
1955年春,吴新民/吴健民转业回乡。我比吴早几个月转业。1955年4月,吴的大妹妹吴望侯嫁给了我,从此我俩既是战友又是亲戚。
吴新民/吴健民很聪明,复员后,他没有回家,而是在抚州市兴鲁坊巷口租了一间民房暂住下来。假如他直接回家的话,就会马上被乡农会管制起来,监督劳动。在抚州住下后,他多次去地区民政局要求分配留在抚州工作,再三要求未果,他被分配到乐安县一所偏僻山村教小学。由于吴积极向上级有关部门毛遂自荐,说自己完全有能力胜任中学历史的教学工作,一年之后,1956年9月,他调至临川李渡中学任教,在那里任教一年,后因与女学生谈恋爱,造成不良影响,1957年8月调至崇仁县秋溪中学任教中学历史。
1958年,我也调至秋溪中学教生物,我俩一下子成了同事。
秋溪中学的反右运动比较温和,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当时他很想重返部队,我开导他说,这样的想法是不切实际的,不要去自寻烦恼。但随后不久,他竟然头脑发热,异想天开,向国防部长彭德怀写了一封信,强烈要求重返部队,信里说什么自己胸怀大志,精通《孙子兵法》,具有指挥核战争的军事才能。
没等他的信寄出崇仁县,1958年暑假,崇仁县委副书记杨某和审干办公室的负责人,就赶来秋溪中学找吴谈话,要吴写检查,交代他做学生时参加反动组织的前后经过。在杨某等人面前,吴不仅矢口否认自己过去的历史记录,反而与杨某展开辩论。吴说:"你没有资格来审查我,我在部队上早就已经通过了"三查",我俩现在是革命分工不同而已,没有等级差别"云云。在辩论中败下阵来的杨某,抓住吴的家庭成分是地主这一致命弱点,说吴有政治污点,妄想翻天,于是立即给吴带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给公安局打电话,叫人来把吴抓走,押送劳动教养。吴此时才大彻大悟,嚎啕大哭,表示悔过,但为时已晚。
吴和我在秋中共事一年,我认为他性情上喜欢表现,好高骛远,这对他来说是十分不利的。我为此曾多次开导他,要他正确认识自己,我说,"你在部队中只是个营部的小参谋,排级,兵头将尾而已。为了纯洁内部,部队才将你复员,复员之后,党和政府安排你工作,教中学,你应该知足--"他那时对我的良言好意相劝,根本听不进去,不仅听不进去,反而讥笑说:"燕雀怎知鸿鹄之志哉?"
1958年10月下旬,一个西风冷雨、寒气袭人的下午,几名公安干警,荷枪实弹,押解着十几个劳改犯前往宜黄山中烧炭。他们一行人从秋溪街上路过时,其中就有吴新民/吴健民。是他!两个月过去了,他人已经变得消瘦异常,背着一床军用小棉被,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疲惫不堪。他见到了我,未说几句话,便行色辛酸,匆匆赶路去了。
1959年春夏之交时,吴新民/吴健民经过八个月的劳动教养,服役期满,恢复了人身自由。此时他本可以继续留在秋溪中学,等待重新安排工作,但那时正处在三年自然灾害的严重时期,他母亲放心不下儿子,赶到劳改农场去探视,看见儿子双脚浮肿,不成人样,做母亲的放心不下,苦苦哀求他回到家乡,说,要死也要死在家乡。
吴听从了母亲的劝解回家生活,谁知道回乡之后,他才真正算是掉进了人间地狱,接下来的二十年里,生产队的干部把他当成历史反革命与现行反革命分子看待,每月的初一与十五,他都得自觉前往公社接受例行的罚跪批斗,有时还得跪破瓷碗片,一跪下去,两个膝盖马上鲜血淋漓,渗透到裤子的外面,冬天,裤子很快就结成了冰壳。跪的时候,还不能稍微移动身体,偶有移动,便遭受拳脚交加,打翻在地,半天也爬不起来。逢上大的运动到来,他还得作为黑五类的代表挂牌游街示众。
吴以前过的是少爷生活,对于干农活一窍不通,生产队分给他的劳动任务,总也不能及时完成,叫他去田间锄草,他什么也不懂,居然把豆苗都锄掉了,分给他种蔬菜的自留地,杂草总有几尺高。因完不成村队分配的任务,他又被当成了吃剥削的反动典型,口粮也被生产队吊销了。他无法可想,只好不断向地区民政部门写信反映情况,结果,夹在信中的转业军人证也被公社书记缴走,最后他走投无路,穿起一件破烂的军服,半夜背着铺盖卷偷跑去抚州地区投监,看守所的负责人说:"平白无故怎能把你收监,你有困难,可以找民政部门,请求他们帮你解决。"于是吴又跑到江西省民政厅上访,诉说自己在农村的苦衷。民政部的负责同志很同情他,马上写了一封信,让吴带回,交给当地公社书记,此后,生产队才恢复了他的口粮供应,同时,严词警告他说,"你,吴新民/吴健民,你只有老老实实接受劳动改造,不许乱说乱动,否则,像你这样的反革命分子,留着也是祸害,不如拉出去枪毙了算。"那些年,要不是他身强力壮的弟弟鼎力接济,他恐怕早就死于非命了。
1976年冬,一个星期天的早上,严霜凛冽,我骑车赶去行桥中学,路过游家峡时,一群社员正在那里疏通渠道,修筑水库。我偶然瞥见吴新民/吴健民也在修水库的队伍中,他衣衫单薄,冷得瑟瑟发抖。我没有跟他打招呼,只是停车片刻,随后我就骑车走了。
九、支农
秋溪中学是农村普通中学,每年秋天放农忙假,教师们都要去大队上支农。
1960年秋收时,我和木器社主任黄亦农被派去马岭大队支农,我俩吃住在大队部,吃饭交粮票和菜金,每餐三两大米,菜金二角,具体任务:协助各生产队收割二晚,及时布置好冬种、积肥等工作,并负责检查督促所布置的工作是否落实到位。
马岭大队书记邱宜民,对上面派人来支农他不理不睬。秋收时节,农村无闲人,他却清闲得很,时刻梳梳头照照镜子,要不就抽烟喝茶,或躺在眠椅上,眯缝着眼睛,半睡半醒,倒也逍遥自在。老实说,我俩都看不惯他那个样子。
秋收结束后,县委指示:以公社为单位,整顿干部作风,将各大队干部集中起来,进行整风学习,检查是否有多吃多拿现象。学习期间,邱宜民还是老样子,生活吊儿郎当,对于女同志,言语轻薄,人人看他不顺眼,但也拿他没办法。听说他玩女人很有一手,曾和本大队饲养员余水红/谢木红乱来。
学习快结束时,发生了一件事。
一天,信用社主任邹来喜突然跑到公社来,向公社书记黎荣民收取借款。黎感到莫名其妙,他根本没有向信用社借过一千元,哪里会跑出来一张借条呢?而且,在邹来喜的借条上,既有公社的公章,又有黎书记本人的私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在小小的公社,发生这样的事情可不寻常。黎荣民将此事及时向县委汇报,并请求公安局派人来调查。公安局的同志查询了几天,未得结果,后来查对借条上的笔迹,才查出此事是邱宜民冒充的。原来,邱宜民趁公社办公室主任余水生不在的时候,他将预先做好的借条偷盖上公章私章,然后填上借款数目,径直到公社信用社,说是代黎书记借款,把钱取走了。邹来喜立即向邱追还借款,此时邱的脸色由红变白,不断摇头叹息,并轻声地自言自语:"身无分文--该死!"于是公安局的同志给他戴上手铐,拘留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