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金氏这话说得韩真真心里发虚,她自然不敢说自己不想嫁,便讪讪地笑了笑,两人守着小文直到天色发白,勉强趴着睡了一觉。
小文这一夜是有惊无险,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他自己醒了,满口嚷饿。韩金氏摸了摸他额头,烧已经退了大半,身上伤口也大多结疤。只怕是往日挨打得多了,小文早就练出了极强的抵抗力。韩金氏见小文无恙,便放下心来去准备早饭。小文也不客气,一早上呼噜呼噜吃了三大碗粥,吃完之后,韩金氏不许他再出去,小文只好坐在院子里玩耍。
韩金氏刚命人收了碗筷,便有人敲门,绿苗听见,走出去把门打开,这时韩金氏母女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问:“请问这里是韩大娘家里么?”
这男声有点像是鸭公嗓,带着点浮滑之气,一听就不太像是个正经人。韩金氏是个寡妇,少有和男人来往,听到这个男声十分陌生,感觉奇怪,便走了出来,却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笑嘻嘻的自己走了进来,韩金氏站住,将那人上上下下一顿打量,只见他中等身材,穿一身洗得半新不旧的儒生长袍,头上歪戴一顶半旧的方巾,白净面皮,鼻子上生了几颗雀斑,两颊油光满面,脸上胡子并未刮干净,看起来脏兮兮的,偏偏自命风雅,手里摇了一柄写着字的纸扇。韩金氏见他不请自入,有些发怔,又见他还摇着扇子,更加纳闷:“才五月初,就这么热,要用扇子了么?”
那男人见韩金氏出来,忙将扇子“唰”地一声收回,放入袖子,然后偏着脑袋,踱着方步,围着韩金氏走了一圈,同时下死眼朝韩金氏瞧了几眼,从她的头发徐徐看到裙子下方,又缓缓地从裙摆处看到头发,那神情,恨不能眼睛里面生出一双手来,将韩金氏的衣服剥个一干二净,好让他看得清清楚楚,韩金氏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那人这才回过神来,眼中射出两道亮光,紧紧盯在韩金氏的脸庞上,研究了许久,然后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点点头道:“嗯,不错,不错……果然是冰肌玉骨,丽质天生!虽然年纪大点,却也过得去了!”
韩金氏见这人来得蹊跷,虽然神情有些无礼,却也不好马上发作,忍住气问道:“请问先生来我家里,是有何贵干?”
那男人见韩金氏开口询问,便笑吟吟把扇子自袖中取了出来,手腕一抖,展开来轻轻扇了几扇,这才慢条斯理地道:“敢问这里便是韩大娘家里么?”
韩金氏不习惯跟人文邹邹地说话,强笑道:“是啊,请问先生你是?”
男人笑了一笑,忽然摇头晃脑地高声吟道:“吾乃深山一卧龙,只恨壮志未遇明主酬!可叹啊!可叹!”
他这么高声吟出两句半文不白的诗来,韩金氏被吓了一跳,以为是疯子来了,忙后退了几步,便要抓起一张凳子护身。不料那男人吟了这两句诗之后,却又脸色一变,将扇子一收,拱手朝韩金氏做了一个揖,斯斯文文地道:“在下张平之,字希颜,姑苏吴门人,现在邻镇吴大官人家暂居西席之位,今年三十八岁。”
韩金氏虽然粗通文墨,但听了这男人半文不白的话语,却也被他绕得头昏脑胀,只晓得此人姓张,名叫张平之,不知道此人来自己家里有什么目的。韩金氏看他打扮,像是个不得志的儒生,小户人家向来对读书人留几分情面上的客气,遂笑道:“原来是张先生,请问你来寒舍有何见教?”
她一边问,一边心里琢磨:“难道街上有人知道小文这孩子准备开蒙读书,所以荐了个先生过来?”
韩金氏刚这样想,那张平之便笑嘻嘻地道:“见教不敢当,鄙人不才,少年时发奋读书,不以妻室为念,只盼能金榜题名,不料时乖运蹇,如今只得屈居一西席先生之位。前日听说尊府有位小姐正当韶龄,尚未吃茶,这几天正要为她挑个合意女婿,鄙人想了想,自度相貌文采都还过得去,因此前来毛遂自荐!小姐你看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还不住地朝韩金氏挤眉弄眼,韩金氏愣了半日,方琢磨出了张平之这番不文不白的说话到底是啥意思,顿时一股酸味自胃里翻了上来,只是远来是客,不好变脸,便强笑着推辞道:“咳咳……我看先生的年龄,似乎大了一些,只怕不太合适吧!”
张平之见韩金氏嫌弃自己年龄大,顿时不悦,摇头道:“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吾虽然算不上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好歹也是个正经考过了秀才的读书人,数百篇文章都藏在腹中,平日里同窗论起来,哪个不说我张平之满腹经纶、怀才不遇?只要有朝一日得遇明师,定会高高得中,到时候小姐你便是举人娘子、状元夫人了……再说小姐你也过了妙龄,年纪和吾差不多,如何说吾比你大呢?”
他正说得滔滔不绝,韩金氏已经好不耐烦,遂咳嗽了一声,高声道:“福伯,到时候了,我们该出门了!”
福伯年纪大了有点耳背,一时没听见韩金氏的呼唤,但那张平之好生不知趣,继续道:“所谓英雄不问出处,白头犹能做探花。小姐莫要看我张平之如今潦倒,若能巨眼识英雄,说不定再过几年,你便是那诰命夫人了!小姐三思……三思……”
韩金氏听得啼笑皆非,心想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疯子?提高声音又叫福伯,这时候张平之一边摇着扇子,一边不住地朝韩金氏使眼色,丢眼风,形态大是不堪,韩金氏虽然是个寡妇,却向来持身甚正,瞧得恶心,忙退后一步,脸上的笑也挂不住了,忙推辞道:“先生乃是人中龙凤,小女资质粗陋,只怕配不上……呃……配不上……先生还是请回吧!”
张平之愕然道:“原来你不是小姐,是位夫人?”
韩金氏闻言顿时脑袋上冒出三根黑线:这张平之居然把自己当成没有嫁出去的韩真真,眼光也实在太糟糕了。她抚着额头,大感头痛,这时张平之已经反应过来,大喜过望地长揖一记,唱了好大一个肥诺,然后高声道:“丈母娘在上,小婿这厢有礼了!”
韩金氏被他的举动吓得跳了起来,尖声道:“谁是你丈母娘,你可别胡说!我什么时候答应把女儿嫁给你了!”
张平之一本正经地道:“此言差矣,丈母娘既然已经认为吾乃人中龙凤,又怕爱女资质粗陋,不能与吾相配,但是丈母娘如此人品,想必小姐也差不到哪里去,‘粗陋’二字,不过是丈母娘的自谦之词。吾对小姐,已是一见倾心,非小姐不娶,还请丈母娘成全!”
韩金氏见这人夹缠不清,心里已经不耐烦,,这时候韩真真听到外面吵闹,韩金氏语气惊慌,便再也忍不住走了出来,见一个三四十岁的落魄文人正长篇大论地和韩金氏说个不停,便奇道:“娘,他是谁?”
韩金氏见女儿到来,便犹如见了救星一般,忙道:“真真啊,你快点把福伯叫过来,把这位先生请出去吧!”
韩真真一时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见来的客人是个文人,心想不是媒婆便好,答应着转身要走,不料张平之见到韩真真的模样,顿时大惊失色,目瞪口呆地指着她,朝韩金氏问道:“难道……难道这就是你女儿?”
韩金氏不愿再和这疯疯癫癫的文人说话,点点头,张平之脸上露出失望之色,摇头道:“唉,不想丈母娘如此天生丽质,吾的娘子却资质这样平常,真是可惜啊可惜!”
韩真真半张着嘴,根本不知道此人在叽叽咕咕说些什么,韩金氏却若获大赦,忙不迭地点头道:“是啊是啊,我女儿实在配不上先生这样的人中龙凤,所以还是请回吧!”
她只道张平之见到韩真真其貌不扬,便会失望离去,不料张平之一惊过后,又平静下来,露齿一笑,朝韩金氏道:“无妨无妨!小姐虽然生得粗陋一些,但丈母娘秀色可餐,也是一样的!只是这聘金,只怕是要少一些了,之前吾是打算出五两白银,如今看来,二两足矣!而丈母娘的嫁妆,也该更加丰厚一些才是!”
韩真真这回算是听明白了,奇道:“啥?娘,你要我嫁他?”她正在想母亲是不是昏了头了,却见张平之摇头晃脑,开始扳起了手指头,口中念念有词,韩金氏母女只听得他不住地念道:“小姐生得差了些,但肌肉丰满,肤色均匀,加上还算青春年少,也还勉强配得上吾。嫁妆需白银三百两、商铺三间、金银首饰若干……过门之后,需小心服侍夫君,并侍奉公婆,不可有任何怨言。三年之内,至少生养儿女一对,不能生出男丁,便要为夫君寻觅良家女子做妾,早日为吾家延续香火……”
韩氏母女怔怔地听着,只觉自己似乎在做梦。那张平之数完之后,又露出一口大黄牙,朝韩金氏笑道:“丈母娘你看如何?若是没有意见的话,吾这就下定了!”
他一直自说自话,韩氏母女没有插嘴的机会,但见此人年纪不小,穿得又如此寒酸,偏偏口气还如此大,胃口又不小,韩金氏这一下可真是气得脸色发白,大怒道:“你这人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疯子?赶快给我滚出去!我女儿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会嫁你这种穷酸饿醋!”
她这回再也忍受不了,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事情,轮圆了一张矮凳便要揍张平之,张平之虽然迂腐,却也晓得见势不妙,忙转身躲避,满口嚷道:“丈母娘,你怎的这样不讲道理?你女儿嫁不出去了,吾乃是好心解救你家困境,特地前来下聘的!你如何将吾的一片好心当做驴肝肺了?”
韩金氏呸了一声道:“你好心?也不照照镜子,年纪一大把,胡子都快白了,穷得连件好衣服都做不起,还好意思开口说娶我女儿?还敢跟我要嫁妆?”
张平之见韩金氏看低了自己,不由也大怒道:“罢了罢了,尔等果然都是世俗小民,不识得吾这样的美玉明珠!要知道吾乃是怀才不遇,一旦中举,那可是天下闻名!这样一个状元之才来娶你家姑娘,算是你家祖辈积了多少的福气咧!你倒是要想清楚,如果错过了吾这样的饱学书生,你家姑娘还能嫁给什么样的人?只怕一辈子嫁不出去都难说了。”
韩金氏被他戳到痛处,顿时气得脸色发白,骂道:“疯子,你真是疯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要打张平之出门,张平之有些害怕,一边躲避,一边口中说道:“吾乃君子,君子动口不动手,不与你这等妇道人家计较。娘子,你还不来救我?”
他叫韩真真“娘子”,韩真真觉得又是荒谬,又是好笑,这时候小文在院子里听到屋内打闹,便奔了出来,看到韩金氏和一个落魄文人厮打,他孩子心性,生怕韩金氏吃亏,忙挤上去朝张平之手臂上咬了一口,张平之痛得哇哇大叫,韩金氏犹不解气,赞道:“咬得好,再咬一口!”
张平之见小文张开嘴又要咬,加上身子上挨了韩金氏几凳子,心里发慌,终于顾不得体面了,转过身子就逃,口中犹道:“果然不识好歹!吾这等良才美质,居然无一位大家闺秀懂得欣赏,就连这等无赖小民,也敢欺负于我!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看吾飞黄腾达之日,如何收拾你这帮势利之徒!”
他嘴里喃喃骂着窜出大门,迎头撞到一个男子,那男子听到他破口大骂,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便一伸手,揪住了张平之的衣襟,问道:“你说谁是无赖小民?”
张平之被那人一揪,挣不开来,大觉狼狈,抬头一看,见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高出自己一个头,身上青布短衫,装束普通,但眉宇之间一股昂然之气,忙道:“这位先生,吾乃一怀才不遇的秀才,今日来此处提亲,不料这家母女狗眼看人低,却要赶我出门,真是好没道理!”
那男子看了看韩氏母女,韩真真朝他挤了挤眼睛做个鬼脸,男子会意,看了一眼衣衫不整帽子歪斜的张平之,笑道:“我倒是觉得这两家母女挺好的,是你狗眼看人低吧!这样的相貌年龄,也好意思来娶人家十七八岁大姑娘?”
他说完就手腕一抖,张平之身不由己,一个跟头翻了出去,摔倒在地上,屁股摔得好不疼痛,张平之见对方如此勇武,吓得半天不言语,揉了几下屁股,一拐一拐地走了。那男子见他走了,大是好笑,转头朝韩真真问道:“你们怎么招惹上这么一个活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