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金氏没好气地道:“谁知道哪里来的一个书呆子,读书读得脑筋生了锈的,一副穷酸饿醋模样,却大言不惭地开口提亲,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这男子正是李子奇,他这几日暂居韩家邻街的一间屋子,每日都由红杏绿苗二人送饭过去,今天早上等得肚子饿,便自己寻了过来,却正好遇上这么一出好戏,肚子里暗暗好笑,但看到韩金氏发气,却不敢再去招惹她,遂赔笑道:“我看也是,这人分明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大娘莫要生气了,小心气坏了身子。”
他这几句话正好合了韩金氏心意,韩金氏这才气平,刚要说话,忽然红杏慌慌张张地挎着菜篮子从门外进来,几乎绊倒,韩金氏见状啐道:“你是丢了钱还是丢了魂,怎么这样惊慌?”
红杏脸色有异,来不及放下菜篮子便道:“外面出事了,这会子正热闹呢!”
众人一惊,都问怎么回事。红杏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说林朝奉家里前日已经去张掌柜那边下了聘,定了日子,就是下个月成亲。没想到昨天晚上林朝奉居然病死了,现灵柩停在家里,偏偏张掌柜的闺女十分节烈,听说林朝奉死了,便说‘好女不侍二夫’,一根绳子就把自己吊死了。现在两家都要办丧事,到处请人帮忙呢,偏生有人把这件事情呈报上去,县里面听说张掌柜的闺女殉夫尽节,刚刚派人来查问了,说是什么‘烈女’,以后要给张掌柜家的闺女立贞节牌坊咧!现下林家和张家忙成一团,据说又要办丧事,又要给林朝奉和张小姐办冥婚,镇子上的香烛冥纸店里的东西,还不到正午,便给两家都买光了,只怕晚上有一顿热闹可瞧啦!”
韩金氏母女听了这番话,都是一惊,韩金氏叹口气,摇摇头,又点了点头,脸色复杂,韩真真却不能明白,遂问道:“这张小姐不是还没嫁过去么?怎么林朝奉一死,她也要跟着吊死?她的命就那么不值钱么?”
韩金氏瞪了女儿一眼,似乎怪她不懂事,叹道:“傻孩子,你不知道呢。自古以来,只要女人定了亲,男方下了聘,不管过门没过门,女方都是男家的人了。林朝奉这么一死,张小姐可就是要守‘望门寡’啦,想要再嫁,那就是寡妇的身份,可不容易嫁出去,就算真的嫁了,新的夫家也要看不起她。这样一来,或许死了更加好,免得熬这一辈子!唉……”她想想又觉得庆幸,拍着手道:“幸好当初小文多问了那么一句,不然我还真答应把你许给那林朝奉了,到时候可就苦了你了……这样看来,我还得多谢这位张小姐了。”
韩真真吐了吐舌头,仗着韩金氏疼爱自己,低声撒娇道:“换了我,我才不死呢,我要是死了,娘该多难过啊!”
韩金氏叹气道:“唉,做女人难哪!你还小,哪懂得这世间做女人难的道理?”
她母女两个谈话,这边李子奇是年轻人,听到红杏说有这样的事情,哪里还顾得上吃饭,忙出门去看热闹,隔了没多久,又兴冲冲地回来道:“外面打架呢,刚刚来你家提亲的那书生,被张掌柜家的娘子带了几个婆子,按倒在街上一顿好打。”
韩金氏和韩真真都是大奇,这时也听到外面的叫骂之声,八卦乃人之常情,韩金氏母女二人按耐不住,都奔到楼上,开了窗子去看热闹,果然见对面街上,张掌柜的夫人正按住那张平之,又掐又捶又骂,几个丫鬟婆子也跟着帮手,张平之被打得抱着头四处闪躲,口里乱嚷,连头巾被扯掉了都顾不上去捡。韩金氏好奇心起,忙将红杏叫过来,命她出去听听两人相骂内容。
红杏也恨不得去看看,于是三步两步飞跑出去,不多时到了现场,只见张掌柜的娘子全身素服,双目红肿,发鬓蓬乱,不顾体面的坐在地上对张平之又打又骂,大哭着道:“好你个张平之,四年前我夫君看你穷困得吃不下饭,念在同宗的份上,好心请你来我家做教书先生,哪里想得到你居心不良!成天在我家孩子面前说什么贞洁烈女,丈夫死了就该跟着殉节的歪话,如今害得我女儿脑子进水,一根绳子吊死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受苦!你是居心何在啊?”
她一边诉说,一边放声大哭,手下毫不留情,女子的十八般武艺都使了出来,掐、抠、抓、打、咬……张平之被张家娘子抓得脸上全是血痕,体面全无,却还要拢一拢乱发,试图从袖子里扯出那把扇子来,无奈被众婆子按住,动弹不得,只得伸长了脖子高声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女儿久读诗书,深明大义,如今殉夫,便是烈女,以后立了贞节牌坊,那就是千古留名的好事情了。如此一来,你家也是脸上大大有光,怎么变成吾害了你家女儿?吾教导有方,方能出此烈女贞女,不料尔等不识吾的深意,反而对吾这等折辱,唉,真是好心没好报!”
他一边挣扎着试图爬起来,一边唧唧哝哝地道:“再说我张家一门,出了这么个节烈女子,也能入了家谱,写入史册,从此光宗耀祖,体面得很,如何又是坏事!真是妇人之见!哼哼,妇人之见!”
张家娘子见张平之还理直气壮,更加伤心气恼,按住了张平之继续打,又哭道:“我苦命的女儿啊,当初请了先生教你姐弟读书,只盼望你们两个识得几个字就好,谁知道我的女儿被这教书先生害成这样啊,读了几本歪书,就成天想着什么好女不侍二夫,一本‘列女传’捧在手里天天念来念去,给念得人都魔障了!我可怜的女儿啊!你爹爹为了你好,不肯把你嫁给那姓林的,你怎么非要嫁过去呀!还没嫁过去就死了夫君,已经够命苦了,你怎么就这样想不开,非要自尽,也不想想你娘以后孤苦伶仃一个人,怎么过日子呀!”她一头哭,一头骂,引得路人驻足,纷纷围着看热闹,也有的年长老者看不过去,劝她道:“张家的,你女儿已经去了,你也该节哀才是。何况你女儿如此节烈,只怕县令禀报上去,皇上知道了,一道圣旨下来,给你女儿起一座贞节牌坊,这也是十分荣耀的事情!你也别多想了。”
围观的众人都觉得这老者说得有几分道理,纷纷点头应和,但张家娘子哪里听得进去,哭叫道:“贞节牌坊有什么用?我女儿花骨朵一般的人儿,说没了就没了,你叫我守着贞节牌坊过日子不成?”
她又哭又闹,还揍了张平之了这么一顿,毕竟妇道人家,顿时有点精力不支,加上哀痛过甚,一口气上不来,便晕了过去,众婆娘见状,顾不得张平之了,个个都朝张平之身上吐了几口口水,一边骂,一边忙扶着主母回家去。众妇女这样一闹,本来动静不小,无奈张掌柜此时焦头烂额,正忙着办女儿的丧事和冥婚,却无暇来管自己妻子,加上古代消息不灵通,待消息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这一番大闹已经云收雨散。张掌柜唯有叹气而已。
那张平之被打得满脸满身都是伤痕,幸好女人家力气不大,造成的伤势不重,他在地上呻吟了一会,便爬了起来,束起被打得乱草一般的头发,捡起被踩得脏兮兮的头巾,郑重戴好,拍拍身上灰尘,叹息了一声:“唉,妇道人家,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自己一瘸一拐走了出去,于是看热闹的人也都散了。
红杏和李子奇回到韩家,不免又加油添醋地形容了一番,韩金氏起先听到张家娘子打张平之那一段,便感痛快,拍着手叫好,待听说张家娘子晕过去那一节,却忍不住叹了口气。她对张掌柜家的事情颇知一二,遂道:“也难怪张家娘子伤心,她只生了一儿一女,儿子长到十一岁便一病死了,去年年底才办的丧事,现在女儿又死了,这也真是命苦了。她这女儿也真是想不开,好端端地去殉夫做什么?”
但是李子奇却道:“我听说如今流行一种什么‘贞节牌坊’,妇女若是死了男人,守节不肯再嫁,当地的父母官上报朝廷,事情一得到证实,便可拨款起一座青石牌坊,上面镌刻一篇节妇的生平事迹,以作表彰。按照这姓张的酸儒所说,这位张小姐以身殉夫,只怕也是可以得一座贞节牌坊的。我师傅说,世间最难摆脱的,便是名利二字。只怕这位张小姐一时糊涂,以为一死便可青史留名,于是做出这种傻事来。”
韩真真奇道:“人都死了,留个名声有什么用?再说那林朝奉得了不干不净的病,死了也是活该,这张小姐为什么还要自杀?难道她很喜欢这位林朝奉么?”
韩金氏将嘴一撇,说道:“张掌柜的女儿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估计连林朝奉的面都没见过,哪里谈得上喜欢不喜欢?再说婚姻大事都由父母做主,做儿女的只有听父母安排罢了,如何敢自己挑选喜欢的男人?便是自己喜欢了,也要过了父母这一关。不过我看张家那姑娘,只怕是从来没见过林朝奉的面,也就是读腐了书,脑子进了水,要去学古书上的法子,做什么贞洁烈妇了。”她想想张平之的猥琐样就觉得恶心,啐一口道:“看那姓张的酸儒,长得就不像个好人!这会子害死了一条人命,还这么理直气壮的,下次我见了他,还要再打一次。”
韩真真吐一吐舌头,李子奇也朝她挤挤眼睛,几人议论了一番,韩金氏打发李子奇吃过饭后,便朝他道:“你在这里也没事可做,不如出去寻访周二麻子的下落,顺道给我打听一下这几个人的家底和人品。”
她板着手指头数了几个名字出来,韩真真听到都是那些媒人提的男方,便躲了出去,李子奇答应着出门了。
这一日也不知为何,等了一天,都没有媒人上门。到了傍晚,却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