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真真被韩金氏的话吓了一跳,一时还不明白她话中之意,愣愣地看着她,反问:“嫁?嫁给谁?”
韩金氏自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字一句地道:“自然是嫁给周家小秀才了!”
韩真真过了好一会儿才理解过来:敢情韩金氏改变主意了,居然要自己马上嫁给那个素未谋面并且亲自来退婚的周佑藩?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金氏上牙咬住下唇,冷笑了一声道:“顺娘那小贱人,不过是嫁了个秀才么,有什么了不起?她以为自己是谁,嫁了个秀才很了不起吗?以为真真你就嫁不到好男人了吗?哼,她相公是二十岁中的秀才,你未来的夫婿却是十六岁就中了,而且周佑藩长相、才学,都是附近乡里有名的,除了家里穷些,哪样又比别人差?真真你放心,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嫁妆绝对不会少。到时候你做了周家娘子,肚皮争气些,早日养出儿子,待你相公功成名就了,你也做个夫人,到那时候,也不枉费为娘的待你一片苦心了!”
韩真真大吃一惊,她实在没想到韩金氏被顺娘一激,居然会想到马上把自己嫁出去。这时心里连连叫苦,正盘算应对之策,小文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拉住韩真真,哭丧着脸道:“韩姐姐,不好了,外面来人了。”他以前一直叫韩真真为姐姐,这时习惯了一下子也改不了口。韩金氏皱眉道:“来什么人?”
小文的神情显然是吓得不轻,结结巴巴地道:“是……是衙门里的人,说是搬仓鼠他们把我给告了,要我还他们的银子。”他嘴巴撇了一撇,又要哭出来。韩金氏闻言,也是大吃一惊,她是妇道人家,向来知道民不和官斗的道理,这时也不知所措,韩真真还算镇定,问小文道:“那舅舅们呢?”她想金家乃是两个舅舅做主,没理由这时候不出面,于是有此一问。
小文道:“大……大老爷正在外面屋子里和那些衙门的人说话,他们说要我去官府跟搬仓鼠对……对什么质,我听了害怕,就跑……跑出来了……”
韩金氏“呸”了一声,柳眉倒竖,说道:“这帮贱种,居然敢来讹诈我们金家!这县官老爷也真是糊涂了,你一个小孩子,哪里能借这么多银子?又有什么用处?”
韩真真被韩金氏一语点醒,她回想自己之前看过的那本“刑法概要”,再联系之前的蛛丝马迹,顿时对这件事情心中有数,马上想好了对策,便拉住小文,蹲下来问他道:“小文,你识字么?”
小文瞪大眼睛道:“我家里穷,爹哪里舍得送我去识字啊?”
韩真真微微一笑道:“这就好办。你听我说……”她在小文耳朵旁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话,刚刚说完,外面就一叠声地叫找金家三小官人,小文本来害怕得很,但是韩真真笑嘻嘻地道:“你放心,只要按照我说的话去做,县老爷肯定不会为难你的,晚上回来,我请你吃芝麻糕。”
小文半信半疑地去了,韩金氏不知道女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满腹狐疑。这时候金老太太也被惊动了,命人出来问发生了什么事,韩金氏欲待不说,无奈那二舅母不是省油的灯,忙添油加醋地告诉了,金老太太气得浑身乱战,也顾不得女儿脸面,直接把韩金氏叫到屋子里,当着一屋子人的面训了她一顿,说道:“我原先就说这是个小野种,认不得的。你偏要劝我说认了能省是非,现在倒好,是非没省,倒还多了,现在到处街坊邻居都在看咱们笑话咧!我真是猪油蒙了心,相信你们娘儿俩的话!”
金老太太一面说,一面哭,韩金氏虽然性子急躁,对母亲却十分孝顺,见母亲情绪激动,哪里还敢多说什么,只得满面羞惭地听着。这时候一直冷眼旁观的顺娘在一旁赔笑道:“老太太别着急上火,对身子不好。我已经打发了人回家,对相公说了此事,相公必然不会坐视不管的。县太爷向来与他交情不错,我想,只要把事情说清楚了,一定会没事的。”
金老太太被顺娘这样一说,稍稍气平,叹道:“还是你这孩子好,向来贴心,又嫁得好女婿,家中有什么事,你也多少能帮忙。你真真妹子若是有你一半的福气就好了。”她说完恨恨地又叹了一口气。韩金氏低首无言,心中又是羞惭,又是激愤。
金家被告,金家大老爷二老爷自然都跟着去了官府,此时全家上下都是揣了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不时派人去官府打探消息,谁也没有心思做别的事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金家上下都觉得时间漫长之极,终于等到黄昏时分,金家三个男丁都回来了,居然是欢天喜地的神情。
那大老爷一进门,刚刚朝金老太太问了安,就笑容满面地朝韩金氏道:“妹子,你家真真实在是个聪明人儿,料事如神。”
金老太太见两个儿子回来都没事,稍稍放心,韩金氏听到兄长夸奖自己女儿,倒有些不相信自己耳朵,虽然满心疑惑,却也有几分得意,嘴里谦虚道:“这是什么话,她一个女孩子家又懂得什么?”
大老爷坐定之后,喝了一口茶润喉,这才慢慢把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原来他和二老爷、小文,一行三人进了衙门,在大堂上一跪,那县老爷见地上跪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十分惊讶,又得知他便是搬仓鼠等人的告状对象,更加惊奇,便问小文事情经过,小文跪在地上回答:“回青天大老爷,小的连字都不认识,再说小的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借了银子又有什么用?”
那老爷听了连连点头,深觉有理,遂问搬仓鼠:“你说是金家三小官人借了你们兄弟几个的银子去买地,三小官人不过是个八岁孩子,连字也不识几个,借钱买地干什么?”
搬仓鼠被县老爷这样一问,吞吞吐吐地答不出来,另外一个汉子忙道:“那是三小官人的养父出面,说是要给三小官人买地,向小的几个借的钱。现有借票在此,请老爷明察。”
那几人呈上借票,县太爷见借票上写的是刘三和小文两个的名字,沉吟片刻,又遣人去把刘三找来,那刘三听说事情闹到衙门了,心里有些发慌,到了衙门,经不起县老爷询问,磕头回答道:“小的不过是个买汤粉糖水的,做点小本生意,哪里有胆子借这多银子?不过是受了这几位街坊邻居的揣掇,一时见财起意,就写了借票,事实上并未得半分银两。”
县太爷又问:“既然未曾得钱,为何又要写借票?”
刘三满面羞惭地回答:“回大人,实不相瞒,小文这孩子原是金家老太爷的骨肉,并非小人亲生,只是待他有数年养育之恩。这几日小的听说金家老太爷归天了,心想小文也是金家骨肉,经不起邻居劝说,就哄着小文去金家争家产。这堂上的几位街坊原答应小的,若是金家将小文赶了出来,他们就借些银两给小的,让小的带着小文到衙门里打官司。不料孩子一到金家,就被他的两个兄弟认了,分了田产,又给了小的一笔银两,做数年的养育之资。小的这几天甚是觉得良心不安,只是没脸到金家认罪。还请青天大老爷明察。”他十分狡猾,这时候见势头不对,便将脑袋一缩,事情推得干干净净,全怪罪到搬仓鼠等人身上。搬仓鼠听了,气不过便跳了起来,揪住刘三大骂道:“好你个刘三,吃里扒外的东西,虽然出谋划策的人是我们兄弟几个,逼着小文去金家哭丧的人却是你,怎的将事由全推到我们身上?”
刘三一边躲,一边口中说道:“小文本是金家骨肉,去奔丧也是应该的。之前在你们的哄骗下写了借票,乃是怕金家两兄弟不认小文,所以要借钱打官司为这孩子争口气,早日让他认祖归宗。但是借票虽写,银两却并未得到一分。现在我晓得是你们骗我,还请大老爷明察。”
那县太爷这时已经将事情明白了大概,当下喝住搬仓鼠,沉吟片刻,连连点头道:“这就是了。我看这些告状的人身上穿戴,原也不像是能有几百两银子借给别人的人,金家三小官人年纪小,连字也不认得,不可能去借钱买地,你一个卖糖水做小经纪生意的,更犯不着借这许多钱。此案明白得紧,定然是这几人眼红金家有钱,指使你去金家挑起事端,他们好从中奔走,从而渔翁得利,如此小人,甚是可恶。”
他这样一说,不止是金家三人,便是堂下那些围观的百姓也都听得连连点头,金家大老爷十分乖觉,忙连连磕头,口中连呼:“老爷真是明察!”
那搬仓鼠欲待分辩,只是理不直气不壮,说不出话来,县太爷当下写了判词,将他和几个同伙各打三十大板,问拟了教唆词讼诈害平民的罪名,远远刺配了出去。
原来搬仓鼠这一伙人县里不少百姓都认得,大多晓得是泼皮无赖一伙,此时见县老爷判得清楚明白,都称颂不已。金家两位老爷都是见过世面的生意人,如何不懂得人要脸皮的道理,更是不住磕头,连连高呼“青天大老爷”。果然县太爷经不起拍马屁,对金家三人和颜悦色,又不住称赞金家两兄弟十分孝顺,能够不管他人议论,让小文认祖归宗。金家大老爷和二老爷这时候也完全明白了外甥女韩真真的一片苦心,心里连呼好险好险。
金家大老爷将事情说完之后,就连金老太太也喜形于色,拍着膝盖道:“我原来心里还怪罪真真这孩子多管闲事,心想一个女孩子多嘴多舌的干什么,现在看来,真真确实聪明,要不是她当机立断,认了那小……小东西,咱们金家光是打这些官司,可就要吃不少苦头了!”她本想说小杂种,但话到嘴边又咽住了。韩金氏见母亲称赞自己女儿,心底说不出的欢喜,嘴里却谦虚道:“她一个小孩子家,哪里懂得什么?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金老太太一颗心放下来了,想起自己方才错怪女儿,又有些过意不去,便命一个丫鬟去房里取了一个首饰盒来,打开来只见里面放着一对嵌宝龙凤金钗,约莫有二三两重,打造得十分精致,金老太太指着首饰盒,对韩金氏笑道:“这原是你娘的体己,刚才做娘的错怪了你和真真,这对钗子就当是赔罪,以后做真真的嫁妆罢!”
韩金氏见那对金钗贵重,虽然心花怒放,但还是嘴里谦虚了一番才收下,金老太太担忧了这么一日,也困乏了,见左右无事,便说了一会子话便回房休息,韩金氏遂和真真欢欢喜喜地回自己房间去。
她和真真的屋子乃是在老太太房间的对面,要穿过院子才能走到,韩金氏命丫鬟红杏捧着金钗,笑嘻嘻地跟女儿并肩走着,刚到院子中央,那二舅母的女儿顺娘忽然从身后赶过来,手里挥着汗巾子,忽然一个不小心,那汗巾子啪地一声,甩到了首饰盒上,红杏“啊呀”了一声,首饰盒从手里掉了出来,摔在地上,那首饰盒是木头做的,这时承受不住冲击力,便一分为二,幸好金钗没有摔坏,只有一颗珠子自镶嵌处滚了出来。
红杏手忙脚乱地收拾着首饰盒,顺娘哎呦了一声,用汗巾子捂住了嘴,说道:“真是不好意思,把真真妹子的嫁妆给弄翻了。”
她嘴里虽然道歉,身子却动也不动。显然这一举动是刻意的,韩金氏心里有气,鼻子里哼了一声,顺娘又笑道:“不过也不要紧,真真妹子的嫁妆,一时半会估计也用不上罢!”
她一再以言语相激,韩金氏再也忍耐不住,冷笑道:“顺娘,别以为就你一个人嫁得了秀才,我们真真过不了几日,也是要出阁的……”
顺娘先是一愣,嘴巴张得大开,很快反应过来,捂住嘴笑了一声道:“没想到真真妹子这么快也要出阁了啊,也不知道夫家是哪里的,居然能得到真真妹子的青睐,想必是个美少年罢!”
韩真真见顺娘对自己的说话神态语气,似乎是对她有极大的成见,心想自己从来没有得罪过此人,莫非韩真真这具躯体与她有不小的往日仇怨,她不想多生事端,便不说话拉着韩金氏要走,韩金氏却咽不下这口气,冷笑道:“你放心,我们真真也不差,总比某些不要脸的女人私定终身要强得多。”
顺娘被韩金氏这么夹枪带棒地反击了一顿,脸上的笑容也端不住了,这时候二舅母也走了过来,变了脸色朝韩金氏道:“妹妹你这是说谁呢?”
韩金氏冷笑道:“我没说谁,谁心里有病我就说谁!”
她见红杏已经把金钗收拾好了,便跟韩真真头也不回地走到自己屋子里去,顺娘呆呆站在原地,忽然哭了起来,那二舅母也气不过,朝着韩金氏身后高声道:“你别仗着老太太心疼你,就可以和女儿在金家作威作福,现在街坊邻居谁不知道你家女儿现在看上了你街上卖豆腐的周家老儿生的儿子,那小子除了生得好,中了个秀才,家里穷得叮叮当当响,你女儿还不是哭着闹着要嫁他!你自己女儿也是个倒贴的货,有什么资格来说我女儿!可别让我说出好听的来了!”
韩真真一愣,不想二舅母也知道了这件事情,看来这二舅母一直和韩金氏有过节,故总和自己过不去。她不敢多说话怕露出破绽,但韩金氏哪里忍得,回头冷笑道:“有本事和我闹,怎么就没本事让你相公不娶小老婆,不生你家的小豆子?我再不济,也不至于没本事给女儿置嫁妆!”
那二舅母一听到这段话,原本嘹亮的嗓门就低了下去,韩金氏鼻子里再哼一声,自言自语道:“想和我吵,也要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