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家行动起来甚是迅速,这一晚无事,第二天韩真真便从韩金氏那里得知,自己两个大舅舅已找了春苗来说话,听韩金氏说,春苗知道小文被金家认了儿子,欢喜不尽,拿了几十两银子,拜谢过金老太太,在金老太爷灵柩前哭了一场便回去了,对金家的提议并无异议。两位舅舅对韩真真的这个主意也十分满意,一再称扬外甥女聪明。韩金氏转述两个兄长的话语时,掩不住一脸的得意之色。
韩真真这才将心放下,这一日又是跪拜了半天,小文跟着做了孝子,金家老太太虽然心里不欢喜,却也没在脸上表露出来,只是推说身体不适,往来宾客一律不见。过了几天,到了选定的日子,出了殡,金家上下总算得了几日空闲,韩真真一直跟在韩金氏身旁少言寡语,生怕露出什么破绽出来,倒是小文那孩子一直喜欢跟在她身边,古代酒楼业务不发达,这几日来吊丧的客人多,光是做饭做菜招呼客人,金家都忙得鸡飞狗跳,这几天收拾残局,诸多女眷也不得不跟着帮手,个个都是腰酸背痛。
不知不觉就过了三五日,这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叫嚷嚷起来,众女眷不明所以,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情。金家虽然有钱,却不是什么官宦人家,男女之防并不严密,女眷在内间吃饭,男人都在外间的厅堂上,这时大老爷吩咐一个男仆去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何事,没过多久,那男仆气急败坏地回来禀报:“外面有三四个人说要见三小官人!”
众人都知道三小官人便是金家新认的兄弟,改名金文的小文,这时都纳罕外人如何这么快就知道了。小文这时候跟着韩真真坐在一旁,听到说有人找他,吓得将脑袋一缩,小脸上神情十分不自在,韩真真看得心中起疑,揪住他耳朵问道:“谁消息那么快,知道你在这里呢?又知道你是三小官人?”
小文低下头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韩真真欲待再问,外面厅堂已闹哄哄地进来了五六个人,自内间的门看过去,只见那几个都是三十来岁的汉子,头上歪戴着帽子,双手抱胸,大摇大摆地进来,韩真真虽然见识不多,却也看出来这几人不是好人,这时候韩金氏皱眉道:“这几个不是我们街上有名的无赖子么?头上戴朵红色大绒花,嘴边又有道刀疤的那个就是搬仓鼠,小文,你跟他们有什么干系?”
小文平时就怕韩金氏,这时候低着头道:“他……他们是来讨钱的……”
韩真真和韩金氏都大奇问他:“讨钱?向你讨钱?”
小文脸上刷地红了,两只小手扭住了衣襟,一副不知刚从何说起的神情,这时候韩真真见自己大舅舅迎了过去,满脸堆笑地问:“诸位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那为头的搬仓鼠笑嘻嘻地歪着头打量了金家大老爷一眼,唱了一个诺,问道:“你就是金家的大郎吧?我们找你家三小官人有事!”
金家大老爷见他们来者不善,也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着什么药,虽然对方言语举止好生无礼,却还是忍着气笑道:“我们家三弟不过是个小孩子,不懂事,做不得主,你们找他有什么事跟我做哥哥的说便是了。”
搬仓鼠咧嘴一笑,拍了拍金家大老爷肩膀,又道:“你是他哥哥,那最好不过了。你们家三弟欠了我们兄弟几个一些银子,现在我们是来讨债的。”
他这几句话说出来,听得众人都是一愣,韩真真忍不住扭头去看小文,奇道:“你一个小孩子借什么钱?”
小文通红了脸不说话,这时候满厅堂的人屏声敛气,都望着金家大老爷,金家大老爷原是做生意见过不少世面的,此时听了搬仓鼠的话也是一愣,说道:“我三弟年纪幼小,如何借得诸位银两?”
那搬仓鼠嘿嘿冷笑了一声道:“现在我们几个连欠条都带过来了,你是他兄弟,不如就帮他把债还了罢!我们兄弟六个,每人借了他一百两银子,一共是六百两,借条在这里,上面还有你三弟的手印呢!”
金家大老爷也不是省油的灯,当下也皮笑肉不笑地道:“三弟从没和我们这两个做哥哥的说起此事,却是要问一下他本人才行。”
他回头便叫小文出来,小文低着头被韩金氏扯了出来,神情十分紧张,搬仓鼠朝小文道:“小文,这银子是你前些日子才借的,你不会就忘了吧?如今你做了小少爷了,就不记得我们了?”
小文吭哧吭哧了半天,方道:“我才没有借你银子。”
搬仓鼠见他不认账,脸色一变,将一张皱巴巴的纸从怀里扯出来,在空中一扬,冷笑道:“这借条上面有你的手印,怎么不是你借的?”
小文见他凶巴巴的,小嘴一撇,忍不住哭了出来,说道:“我才没有借你银子,明明是我爹爹借了你的,你们要我按手印,我不按,爹爹压住我手按上去的,你们欺负人,你们是坏人!”
搬仓鼠身后一个两撇鼠须的汉子忍不住扑哧一笑,说道:“三小官人说得好,既然是你爹爹借的,父债子还,那也是应当的!”要知道小文口中的爹爹,并非死去的金老太爷,而是养父刘三,只是数年来叫的顺口,这时候不假思索说了出来,却偏偏给那人钻了个空子。
这时候韩真真已心中明白了大概,只恨自己是个女孩子,没法出来说话,那金家大老爷也心里亮堂,微微冷笑,扶住小文的肩膀,朝搬仓鼠道:“诸位街坊,我三弟年幼,连书都未曾读,如何懂得写借条借银子,他一个小孩子,要那么多银子又有何用?你们这个玩笑也开得太大了,我们金家现在是有热孝在身,不适合开这种玩笑,诸位还是请回吧,恕不招待!”说完便命男仆将那几个人哄了出去。
这时候小文惊魂未定,继续抽抽噎噎地哭,韩金氏听得有气,在他耳朵上用力一扭,骂道:“哭什么哭?”金家大老爷朝韩金氏摇摇头。示意她把小文带回内室,韩金氏没好气地将小文扯回屋子,刚刚坐定,便听到二嫂冷笑了一声,尖声道:“真是认的好弟弟啊,弟弟有了,债务也来了!”
韩金氏心里烦躁,又不好当面发作,只得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过头装没听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胡萝卜送到韩真真碗里,说道:“真真,我见你这几天都累瘦了,多吃点东西。”
韩真真这几天一摸自己身上的肥肉就头痛,一直在暗暗减肥,她并不作声,埋头吃饭,这时候有个女子的声音悄悄地道:“都长这么肥了,还吃,难怪……”声音虽然不大,却又细又尖,整个房间里都听得清清楚楚。
韩真真一愣,用眼角余光一瞟,见说话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韩真真认得她,那是二舅舅的女儿,闺名顺娘的,前些天刚从夫家赶回来奔丧,眉目五官生得都很像二舅母,甚为秀丽,比起韩真真目前的尊容来实在好了不止一倍,也难怪她看不起韩真真,这时候说了这几句话,又是一声轻笑,眼神在韩真真粗得水桶一般的腰身上打了一个转又回来,大有鄙夷之意。
韩真真此时沉默是金,她这几日已从下人的闲言碎语里知道二舅母一直对分家有意见,现在又多了个小文来做金家三小官人,家私又少一分,这认小文的主意原是韩真真提议的,二舅母自然对韩真真不满,嫌她强出头,她女儿说这种话来气韩真真,那也在情理之中了。韩真真打算装没听见,但韩金氏哪里听得这种损女儿的话,遂把筷子一放,竖起了眉毛怒道:“说谁呢?”
她瞪住了顺娘,韩金氏终究是长辈,顺娘不敢和她对着干,笑道:“我说这只猫呢,越发长得肥了。”她脚旁原有一只灰黑色条纹的大猫,正在地上捡食物吃,被顺娘轻轻踢了一脚,喵了一声,忙躲开了,这时候小文吐出一根鱼骨头丢到地上,那大猫闻到鱼香味,屁颠屁颠地过来舔着,嘴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咕噜声。这时候顺娘瞅着大猫的吃相笑道:“这猫肥成这样了,还继续吃,以后只怕是没有别的猫看上她了。真真妹子,你说是也不是?”
她之前说猫,韩金氏还可以忍得住气,这时候听到顺娘向女儿挑衅,哪里还按耐得住,怒道:“顺娘,你少指桑骂槐的,真真得罪你什么地方了?犯得着这么说她么?”她说完想想又不解气,转头朝二嫂道:“二嫂,你平日是怎么教女儿的?”
韩金氏性格爽直急躁,平时在家做女儿时,两个哥哥还要让她几分,这时候二舅母见她气了,也不敢把事情闹大,便慢条斯理地把筷子一放,拉下脸来朝顺娘道:“顺娘,你好歹也是个秀才娘子,怎的不知书达理了?一只猫肥不肥,跟你有什么关系?别不小心惹着了不该惹的客人!”她训完女儿,又换上一副笑脸朝韩真真道:“真真啊,你这顺娘姊姊不会说话,你担待些。其实她只是说猫,半点都没有想过要说你。再说,这猫这么肥,怎么能和真真你这样清秀乖巧的闺女相提并论呢,你千万别多心!”
她这几句话是带着笑说的,但是一屋子的人听了,再瞧瞧韩真真那胖的看不出曲线的身躯,都是一脸憋笑的表情,韩金氏气得满脸紫涨,韩真真怕她发作,忙拉住了她,朝二舅母笑道:“二舅母,我可没多想,你别多心。”
她说完就拉着母亲离开了屋子,韩金氏全身乱战,走到院子里,想起这些年来自己带着真真,一个人将她拉扯大,诸多不易,又想起女儿婚事不谐,越想越是难过,不由流下泪来,韩真真见韩金氏忽然流泪,轻轻叫了一声“娘……”她想安慰韩金氏几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道:“外面风大,娘先回屋子罢!”
韩金氏身子一动不动,站了半晌,脸色变来变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回过身子,抓住韩真真的手,咬牙切齿地低声道:“真真,依我看,你还是嫁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