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文年幼,哪里禁得起吓,不由脸色都白了,嘴巴一扁便要哭出来,韩真真忙捂住他的嘴,朝韩金氏问道:“舅舅们呢?他们都不说什么吗?”
韩金氏顿足叹道:“往年你舅舅他们对这孩子也还好,最多不过是骂两句赶出去,只是现在老太太气得厉害,谁还敢说什么?加上你二舅母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本来这几天为了分家产,在家里闹得厉害,这会子又在老太太面前说闲话,老太太听了你二舅母的话,以为春苗乃是居心不良,故意指使儿子来闹灵堂,让咱们金家脸面上过不去,现在大发脾气,谁都不敢上去劝解。我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求小文自己福大命大,深夜里悄悄送他出门罢了!”
她说着又愁眉长叹,韩真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拉住母亲的袖子劝道:“娘,我看这事可不能这样办。要不,你还是找舅舅他们商量一下这事吧!”
韩金氏皱眉道:“我是个外嫁的女儿,又是个寡妇,在这里哪做得了什么主?”
韩真真急道:“娘,这是个阴谋,你还看不出来吗?你们要是把小文赶出去了,肯定马上就有人会指使小文去衙门告状的!”
她这样一说,韩金氏倒是一惊,遂问女儿何出此言,韩真真叹了口气,说道:“金家有钱,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这时候老太爷死了,必然有人看着眼红,想来趁火打劫,占些便宜。小文的身世原本大家都知道,这时候那些小人指使他来闹事,把金家闹得鸡犬不宁,然后从里面捞些好处,最是方便不过了。”
小文的确是金老太爷的亲生骨肉,韩金氏自然知道,因此才跟着女儿一起瞒过众人,把他藏在屋子里面,本想晚些时候与两个兄弟说明了,再放小文出来,谁知金老太太不知小文身世,众人又都怕老太太年纪大了受不起这种刺激,个个不敢说出真相。故众口一词地要找出小文痛打一顿。没奈何之下回到屋子,此时被韩真真一说,韩金氏猛然醒悟,便知刘三指使小文前来必然有阴谋,拍着大腿道:“我真是猪油蒙了心,竟没有想到这个。”当下又问该怎么办。
韩真真想了想那本小册子上面记载的几个案例,沉思片刻说道:“按照本朝法令,若是家中新丧未发,又要分析家产,小文这孩子必然是要滴血认亲的。一旦证实小文是金家骨肉,就必须要配给家产,这样一来,金老太爷的尸骨就要被惊动了。”
韩金氏见韩真真说得有条有理,不由点头应道:“我们金家也是有点脸面的人家,被这么一闹,以后也抬不起头来了。”
韩真真又道:“按照方才小文所说,刘三和搬仓鼠那帮人,这时候肯定在金府外面等着小文的消息呢。依我看来,他们才不怕金家把小文赶出来,只恨不得把事情闹大一点,到时候他们就带着小文,找个名目去衙门告上一状,说金家分家不均匀。这样一来,咱们家必然不想把事情闹开了给人看笑话,恨不得越早解决越好,这时候就要到处找人找关系,把这事情压下来。可是搬仓鼠那些人也不会是吃闲饭的,他们敢叫小文来闹,又要小文闹够了再回去,自然早就想好了对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也在衙门里找人了。这样一来,金家为了赢官司,必然到处托人找关系说情,花费的银子绝对不会少,但是小文既然是金家骨肉,这官司大舅舅他们肯定是输定了,不仅家产要分,又落个不孝不义的名声,最可恨的是,外人帮着小文来闹事,他们倒捞得不少好处,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说是不是?”
她分析得有理,韩金氏听的连连点头,韩真真见母亲赞同自己想法,便越发大胆起来,说道:“依我看,不如母亲先和舅舅们商议一番,先把小文安顿在家里,不许见外人,这样就绝了外患,至于如何分配家产,小文才多大一个孩子,哪里懂得钱财的事情,你们看着给就是了,不管怎样,总比外人来捞油水强……”她想了想,又凑到韩金氏耳畔,低声道:“刘三不是他亲爹,对他又不好,不如我们把孩子领回家,这样一来,又全了金家的名声,又周全了小文。你看怎样?”
韩金氏原本就十分看顾小文,又可怜他被刘三虐待,被女儿这样一分析,觉得十分有道理,不由喜道:“我的儿,原来你如此聪明,说得这样有道理。我这就和你舅舅们商议去!”
她喜滋滋地走了,韩真真原本得意,但听到韩金氏那句“原来你如此聪明”,却又是心中一凛,暗暗后悔自己有点强出头,万一韩金氏看出什么破绽,那就麻烦了,但看到小文簌簌发抖的样子,韩真真又觉得他可怜。二人待在房中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就连韩真真也觉得自己肚子饿了,韩金氏终于又回到房间里,脸上神情放松了不少,显然已和家人达成了共识,韩真真这才放下心来,这时韩金氏朝小文道:“你跟我过去见一见长辈吧!”
小文害怕,拉住韩真真衣襟,只是躲在她后面不出来,韩金氏几番哄骗,仍是无法,只好让韩真真带着小文进了灵堂。
灵堂里已经恢复了原样,依旧香烟缭绕,只是宾客都被请到外面的厅里去喝茶吃点心了,只剩下几个女眷,还有仆妇来来往往,显得冷清许多。韩金氏的两个嫂嫂立在太师椅旁边伺候着,都偷偷打量小文,金老太太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韩金氏先叫小文给灵柩磕了几个头,又带到金老太太面前,说道:“小文,你既然认了爹爹,也该认一认娘!这是你大娘,你给大娘行个礼。”
小文见金老太太脸上神情扭曲,嘴唇哆嗦,眼光又是愤怒,又是鄙夷,又带着几分不甘,这模样看起来甚是可怕,不由吓得又躲到韩真真身后,韩金氏朝韩真真连使眼色,韩真真只好推着小文,要他跪下行礼,小文忙跪下磕头,脑袋碰在地上砰砰有声,金老太太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将脑袋偏过去不加理会,韩金氏见状,轻轻咳嗽一声,金老太太这才没好气地道:“起来罢!”
她身边两个媳妇反应各自不同,那长得慈眉善目一副贤妻良母模样的大舅母满脸堆笑,上前一步将小文搀扶了起来,站左侧的二舅母眉眼俏丽,虽然年过三旬,却很有几分风韵,这时候身子不动,嘴角轻撇,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小文被大舅母搀扶起来后,韩金氏趁机又道:“这是你大嫂,俗话说长嫂如母,小文以后你要多听大嫂的话。”
小文听了忙又拜倒,韩金氏待他拜完,又带着他拜了二舅母,二舅母略一弯腰,虚扶了一把小文,也不多说什么,这时候金老太太没好气地道:“我头痛,要回房去了。”
她起身便走,两个儿媳妇急忙跟上去扶着,口中低声劝解,韩金氏知道母亲生气,只是现在大局为重,也不好马上追上去,便对韩真真道:“我带小文去你舅舅们那里,你去陪陪你外婆。”
韩真真心想自己又能帮上什么忙,但母亲开了口,她只得硬着头皮跟了过去。
果然不出所料,金老太太一回到房里,就开始大发脾气,摔东西骂丫鬟,两个儿媳妇都吓得站在一旁不敢出声,金老太太发作了一顿,终究年老气衰,头晕眼花,不敢再动气,想想又伤心,躺倒在椅子上,悲叹道:“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哟!”
这时候外面一个仆妇进门禀报说大老爷求见,金老太太没好气地道:“我都快气死了,有什么好见的?”便要叫下人将儿子赶出去。
那大老爷在门外听得真切,站在门外说道:“娘这话从何说起呢?岂不是怪罪儿子不孝顺么?”
他说着便走了进来,韩真真这是第二次看到自己的大舅舅,长得倒是和大舅母很有点夫妻相,也是慈眉善目一团和气的模样,一看就是个精明的商人。他朝金老太太行过礼后,斥退了下人,微微含笑对母亲说道:“娘心里不舒服,做儿子的自然是知道的。所以儿子现在过来赔罪了。”
他这几句话说得十分低声下气,金老太太听了,觉得心里舒服了些,但还是有气,重重咳嗽了一声道:“我知道,现在你们个个都大了,翅膀硬了,做娘的管不了你们了!你们想做什么决定我都改不了,想认弟弟就弟弟,想娶小妾就娶小妾,个个都有自己的主见,我一个糟老婆子,不讨人嫌就不错了,哪里还敢跟你提什么赔罪不赔罪的?”
大老爷依旧陪着笑,朝自己妻子使了个眼色,大舅母会意,便左手拉着韩真真,右手扯住二舅母,亲亲热热地道:“闹了这么一会,老太太也饿了吧,我叫厨房准备了鸡汤,这时候应该熬得到火候了,我们几个先去看看,好了就端过来服侍娘吃饭。”
看来在这个家里,这位大舅母向来都是做惯了主的,说话有点分量,老太太脸色略和,摆了摆手,大舅母便一阵风地把两个人都拉走了,二舅母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还是没有说什么,跟着走出了房门。
这时候韩金氏正来找女儿,遂将韩真真带走了,一路走,一路悄悄和她说道:“你两个舅舅都想通了,觉得你说得没错。今日先让小文认祖归宗,明天便把他娘叫过来说话。”
韩真真纳闷道:“叫小文的娘过来说什么呢?”
韩金氏哼了一声道:“春苗是有丈夫的人,儿子却是我们金家的种,若是继续往来,以后自然有人议论。小文既然认了父母,从此就不方便去春苗那里了。日后小文和你舅舅他们是一样的金家主子,吃穿用度都有你舅舅舅母操心,这次叫春苗过来,自然是叫她以后不要再找小文,也不要说是小文的娘亲。她那个不成器的丈夫,打发他几十两银子,让他带着春苗走路,以后也别来金家了。”
韩真真听得倒吸一口气,不解地问道:“人家说血浓于水,小文的娘终究是他娘,如果不许她来看小文,人家街坊不说闲话么?”
韩金氏听得好笑,在韩真真脑袋上一戳,笑道:“我还以为你这丫头真变聪明懂事了呢,原来还是不懂人情世故。你可知道春苗原是咱们家的丫鬟?她一个丫鬟,连妾侍都算不上,你外婆可是金家明媒正娶的正室娘子,别说是丫鬟生的儿子,便是妾侍生的儿子,见了你外婆也要叫娘,自己亲生的娘算什么?叫她一声‘姨娘’,那就算不错了!这可是自古到今的传统。咱们给了春苗和刘三银子,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街坊又如何说闲话呢?”
她说完了又觉得自己跟女儿说这些不好,忙又道:“你一个没出阁的女儿家,这些规矩听着就好,以后嫁人的话,娘再慢慢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