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儿,你现在感觉如何?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韶儿,祖母是一万个不放心,要不明儿个还是请太医过来一趟?”
“韶儿,想吃什么、用什么,如果这边没有,尽管打发人告诉祖母。”
“韶儿,若是有人胆敢教你心里头不自主,告诉祖母。有祖母替你做主,别怕。”
得到苏韶有孕的消息的苏玉莲母女欣喜若狂,当夜赶到木府探望。尤其是苏玉莲,坐在苏韶的榻前接二连三地发问,一改往日的太师风范,让木家姐妹在一众下人面前好不尴尬。
眼见自家妻主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苏韶安抚道:“祖母,灵寒待孙儿很好,您过虑了。孙儿身为木府的当家主夫,哪个敢欺负了孙儿去?您年事已高,身体要紧,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好!好!好!祖母听韶儿的,这就回府。”苏玉莲几乎喜极而泣,拉着苏韶的手一阵摩挲,“时间过得真快,这一转眼你也是要当爹爹的人了。苏家终于有后……”
“祖母……”苏韶瞅一眼站在苏玉莲身后的木灵寒,见她微低下头,周身并无过多喜悦气息,心中猜测定是祖母的话让她心中不快。
——彼此从相遇到结缘,不过匆匆数月,但这个少女啊……心思深沉,从不轻易坦诚心事,又是个极敏感、自尊心极强的,明明是一件喜事,眼下可如何是好?
“祖母没事,这是高兴的……高兴的……你好好休息,祖母与你母亲改日再来看你,今日就先回去了。”苏玉莲抹一把眼,转头对木灵寒道,“灵寒啊,你随老身来,老身有些话要交代于你。”
木灵寒恭敬道:“是,祖母。”
苏玉莲拍拍苏韶的手背,示意不用相送,起身离开,苏含蓉与木家姐妹紧跟而上。
苏韶左等右等,绣青都剪了一次灯芯,木灵寒还没回来。足过了半个时辰,木灵寒终于姗姗来迟。苏韶观其脸色,说不上难看,但也不是高兴,忙吩咐绣青伺候木灵寒洗漱,坐起身,忐忑难安。
——但凡有点心气的,听到方才那番言论,恐怕没有一个会高兴,更何况是木府。虽说木府无人在朝为官,可在江南也是数一数二的商贾之家,与江南官员、江南的江湖势力有错综复杂的关系。
苏韶虽嫁进木府时日不多,但吃穿用度,无一不是精品,再观木家姐妹的品性、下人们的言行,哪里像普通人家?分明是名门望族的做派,比苏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待绣青退下,苏韶小心地开口:“灵寒,祖母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木灵寒似是一愣,嘴角绽出一点笑意,“祖母她老人家当我是自家人,才说了那些话。”掀开被褥一角钻入被窝,愧疚道,“祖母说得也没错,是我出身卑微,配不上你,让你受了委屈。”
“祖母她——”苏韶脸色一变,紧张地侧身按住她的肩头,见她眼神闪躲,急道,“灵寒,你可千万别当真。我不后悔与你成亲,木府上下都待我极好,从没有让我受过半点委屈。你知道,这两个月我很快乐……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是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别说了,我都明白。”木灵寒亲了亲他的唇,顺手将他颊边的发丝夹入耳后,“我会把祖母的话统统忘记,你也别胡思乱想。李大夫私下同我讲,男子怀孕后极易疲劳染病,从今日起你要时时注意,不可出一丝差错。眼下木家的生意在北方渐渐站稳了脚跟,以后我不仅要处理皇商之事,姐姐前几日才说让我多跟在她身边学习如何应对商场风云,所以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与你形影不离。我……很抱歉。”
“我很好。”苏韶下意识地抚摸小腹,那幸福神色刺得木灵寒的心一抽,徐徐道,“宝宝也很好,你无须分神照顾我们。”
木灵寒微微别开眼,“……我知道。夜深了,睡吧……”
翌日,苏韶刚醒来已不见木灵寒的身影,唤来绣青一问才得知她早早就随木灵珊出了门。他无声一笑,在一众小厮的服侍下穿戴洗漱,用了早饭后,又请李大夫诊了脉,喝了安胎药,便在苏秀的陪同下四处走走……
如此过了十几日,天气愈加寒冷,苏韶只觉这股冷意从脚心一直蹿到心窝子,寒得人直哆嗦,便命绣青将那件今冬新置的狐裘大衣拿出来。
绣青平日里做事谨慎,现下竟一时记不得那衣裳放在了哪里,少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带着另一名小厮翻箱倒柜。俩人正忙乎着将最底下的一个红漆箱子搬出打开,稍一翻动,就见苏韶也凑上来,弯下腰将箱子里的东西前前后后地检查一遍,喃喃道:“明明放在这儿的,怎么没了?”回忆起木灵寒那爱不释手的神情,忙问,“可有见过放在箱子里的宝剑?”
“奴婢不曾见过。”
苏韶担心那宝剑的去向,待傍晚时分木灵寒准时回府,便提了此事。
木灵寒略略一想,带着几分思念,笑道:“自古宝剑赠英雄,我送人了。”
苏韶虽十指不沾阳春水,但也知晓钱财来之不易,一时哭笑不得,“我早前还奇怪怎么江湖中人一个个都爱往我们府上跑,这下我可全明白了。”
木灵寒讪讪一笑,并不接话,揽着苏韶坐下,“我们不说这些,吃饭……吃饭……”
饭后,二人沐浴更衣,和衣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苏韶最近嗜睡,不一时就睡了过去。木灵寒轻轻地撩开被子,脱去各自的外袍,轻手轻脚地抱起他躺下来,掖好被角,最后凝视着他消瘦不少的恬静睡颜。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眨眨眼,几不可闻地叹口气,下床吹熄烛火,回床静静地入睡。
……这一晚,木灵寒好像想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第二日,醒后的苏韶惊讶地发现,这个时辰木灵寒尚睡在身侧,细细一忖,似乎自他有孕后,朦胧间总感觉她辗转反侧,连此刻睡梦中都眉峰微蹙,令人不得不猜疑她有诸多心事。
这么一回想,苏韶才惊觉自二人婚后,她的笑颜渐少,偶尔那笑容也是淡淡的,带着疏离客气的味道,唯独与苏秀相处时会露出几分灿烂的笑意。
——她似乎,一点都不快乐……
更别提大病后她整个儿都瘦了一圈,养了两个多月也没见圆润多少,只是气色倒还可以,吃得也算多。
苏韶越想越不对劲,也不知心里什么滋味,只是莫名地难受极了,喉头堵得慌,忍不住侧身抱住木灵寒,那力道大得将她从梦中惊醒。
木灵寒一睁眼就见苏韶眼眶微红,一副欲泣未泣的模样,心神一晃,已抬手抚弄他的如玉面颊,笑道:“这是怎么了?”
苏韶手劲半分不减,哽声道:“灵寒,今日可有要紧的事需要处理?若没有,陪我出去走走吧。”
“……好,待我派人通知姐姐一声,就陪你去市集逛逛。”木灵寒索性全身心放松,此时此刻忽然心静如水,那些暗暗进行的阴谋、注定还不清的情债仿佛离她远去,沉沉道,“韶儿,再陪我躺会儿吧。”
苏韶抬眼看她,见她眉眼含笑,是罕见的宁静表情,眼神分明是疲惫的,遂抚一抚她的眼角,柔声道:“灵寒,心里莫记挂太多事,你活得太累……你想想祖母,她为官数十载,从一名默默无闻的小吏到现在的位居人臣,外人看来风光无限,但那又如何?到头来两鬓斑白,不过是求一名重孙儿,那些权势和钱财根本不值一提。你若在外头倦了,厌了,就把手头的事儿放一放,回家来,我总在这里等你。”
木灵寒几乎无法用言语描绘心底的震撼,更无法抑制地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
——若此刻能成永远,若你我只是一对普通的夫妻……
但她不能开口,唯一能做的只是用力反搂住他。
苏韶忍不住低笑一声,“你难得睡得那么香,再眯会儿,这次绝对不吵醒你了。”
“韶儿,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
“……没什么。”
“你往日话不多,怎么这会儿那么多话?快睡!”
“嗯……”
苏韶止不住嘴角上翘,不一时,彼此相拥着迷迷糊糊地睡去。
二人再次醒来时已日上三竿,在一众下人的服侍下洗漱穿衣,饭后乘着马车悠悠地往市集而去。到达后并肩前行,只许下人们远远地跟随。
因天气骤冷的缘故,街上走动的人并不多,也因此二人的姿态甚为风雅从容,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木灵寒凑在他的耳边调侃,“韶儿,幸好你戴了面纱,否则我怕整条街的人都围着你,我们可走不成了……”
苏韶佯怒,甩下她自顾自走进不远处的一家酒楼,木灵寒嘿嘿笑着追上去。
少一时,二人惬意地坐在酒楼雅间内,因苏韶心知木灵寒一向避讳苏家人,便让下人们自去大堂喝茶,只留了绣青在外侍候。等小二上点心的功夫,苏韶将边上的一个小包裹推到木灵寒的桌前,笑得毫无破绽,“灵寒,这些虽是我挑选的,却是你出的主意和银子,不若你亲手交给秀儿?”
木灵寒一愣,“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我与秀儿从小一块儿长大,他的心思我多少能猜到些。你若亲手交给他,秀儿会更开心,对他的病情也有益。”苏韶笑得无可挑剔。
“不妥不妥。”木灵寒连连摆手,“秀儿虽然是你的弟弟,但如今同住一个屋檐下,我总要避嫌,怎能私相授受?若因此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对我们三人都不好。”
苏韶收敛了些笑意,闷闷道:“可你和秀儿相处时不是很开心吗?我还以为你……”
“韶儿,你不会以为我对秀儿有什么非分之想?”木灵寒失笑。
苏韶噎了下,目光游移。
这分明是生了疑心。
木灵寒啼笑皆非,“我只当他是亲弟弟。”
苏韶哼道:“真的?”
“千真万确!”木灵寒一本正经。
苏韶终于通体舒畅,笑微微地将包裹放在一旁的空座位,只觉腹中空空如也,正寻思该不该派人去催,忽听得门外走廊“哐当”几声脆响,然后是小二的连连告罪声:“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冲撞了小贵人!”
一道奶声奶气的女娃声似模似样地应道:“无碍……”
“多谢小贵人!小的这就收拾!”
那女娃又甜甜地讨好,“二爹爹……”
另有悦耳优雅的少年道:“知道错了吗?下回可还会乱跑?”一顿,“安安放心,二爹爹不会将此事告知你爹爹。”声音转而平淡,“小云,取些银子给小二。”
“是,少爷。”
小二又是一连串的道谢声。
苏韶直觉那对父女正是数月前在书斋偶遇之人,心中对那双精致可爱的婴儿至今念念不能忘,一时兴起,径直起身开门,自然未曾察觉木灵寒骤变的脸色,就见那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一手抱着呼呼大睡的男娃娃,一手牵着比划木质短剑的女娃娃,如此模样不知会羡煞多少男儿……
“小哥哥,咱们又见面了。”
赤翟若轩一怔,下意识地往雅间内寻那人——只见她缓步踱来,身影自然是极为熟悉的,消瘦了不少,只是那张陌生的面孔刺眼的很,不觉收回视线,将怀中男娃交给身后的小云,“相逢即是有缘,不如坐下来喝杯茶?”抱上女娃,柔声道,“安安,快叫叔叔好。”
小夏安看向一脸善意的苏韶,脆生生道:“叔叔好!”又低头玩木剑。
赤翟若轩又指向与苏韶并肩而立的木灵寒,一时犯了难,“安安,快叫人……”
小夏安听话地抬头,看着目光复杂的木灵寒,忽然咧嘴一笑,将手中木剑一递,木灵寒浑浑噩噩地上前一步,接过。
“要抱抱……”小夏安咯咯地笑着,小屁屁扭来扭去,“娘……”唬得赤翟若轩一跳,赶紧向苏韶澄清,“公子莫当真,小孩子不懂事。”
苏韶笑着摆手,“不妨事。”
唯独木灵寒浑然不觉,颤巍巍地抱过小夏安,对这胖乎乎、软绵绵的小身体完全手足无措,笨拙又不安,“安安别乱动……诶!别动别动……”
小夏安笑得更大声了,吵得小夏綪迷迷瞪瞪地动动脑袋,最后屁屁一撅,继续睡觉。
赤翟若轩看着这对难得相聚的母女,心中既酸又甜,一时来不及思虑其他。
——纵然她变了,他渐渐读不懂她,可是她心中的牵挂从未改变过,所以他对她只有怨,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恨。他再也触及不到她的真心,可依旧能想象她的苦,她的累,所以他心痛……
苏韶看得心痒痒,轻笑道:“灵寒,若咱们的这个孩儿同她一般可爱乖巧,我再无她求。”
木灵寒不由抱紧女儿,勉力一笑,“……是。”
赤翟若轩乍听此言,一时仿佛回不过神,面上懵懵懂懂的,只将木灵寒怀中的孩子强硬地抱过来,对苏韶歉然地笑道:“公子,我突然记起家中还有要事,先走一步,告辞!”头也不回地带着小云下楼,身后数名护卫打扮的精悍女子紧紧跟随。
“……哦。”苏韶一脸失落,只木灵寒一直留意赤翟若轩的神情,意外地在他转身离去的瞬间发现疑似冰冷的恨恨笑意,没来由地心中一寒。
那双粉雕玉琢般的娃娃走后,苏韶对其后的游玩一事再也提不起兴致,木灵寒趁机劝他回府休息,而后与苏秀聚在一处,自是不提。
三五日后,苏韶便将赤翟若轩之事置于脑后,木灵寒却对赤翟若轩的那抹笑意一直耿耿于怀,以及本应离京数月的人为何再次出现,更有那批陌生脸孔的护卫,同段暄联络后,段暄也只是莫名——派去护送赤翟若轩父子仨人回庄的属下们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只当是一路平安,如今看来怕是被赤翟若轩用什么方法控制了。
太多事齐齐向她袭来,压得她一想起这些事就脑仁儿一阵阵的疼,以致她之后几日都不曾好眠。苏韶问她是否有心事,木灵寒也只推脱是生意上的事有麻烦,苏韶自然深信不疑,唯一能做的只是尽心照顾她的衣食起居,事无巨细,以及在苏玉莲母女面前替她多说些好话。
不久后,木灵寒见周围并无怪事发生,对赤翟若轩一事稍稍放下心,当务之急是全力对付苏玉莲。
这日晚饭后,木灵寒让苏韶先就寝,自称有事未处理妥当,要去书房一趟。苏韶不疑有她,只命绣青拿了件披风,亲手为她穿上,殷殷叮嘱:“外头正在下雪,冷得很,小心别冻着了。”转身又命木珉珉用心伺候。
待木灵寒一脚跨出房门,苏韶突然改了主意,攥着她的袖子不放,“灵寒,不如我陪你一块儿去书房?”
木灵寒心中一跳,对他的孩子气行为又有点想笑,努力板起脸孔,“你也知道外头冷,大晚上的还跑出去。你如今身子弱,要当心才是。”
苏韶情不能禁,抱住她的纤腰,“我怕你又像前几次那样深夜才回来,只有我一个人……那被窝冷得很,我睡不着。”
“让绣青替你暖暖就是。”对上他不满的眼神,木灵寒无奈地抚着他的长发,转头对绣青道:“替少爷也拿件披风。”
苏韶如今是愈发地黏着她,也终于有了几分少年人的鲜活气,蹭蹭她披风上毛茸茸的衣领,“灵寒,从前我以为你虽然长我一岁,但瘦瘦弱弱的,所以总觉得往后该是我照顾你。可成亲后我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你简直判若两人……”
木灵寒隐约觉得自己后背直冒冷汗。
苏韶眉眼一弯,不说话了,直起身让绣青服侍自己穿衣。
木灵寒咽咽口水,拉起他的手走进雪中。
雪花飘零,淡淡的月光下,仿佛置身于一场似假还真的梦境。
“灵寒,这雪真美……”苏韶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试着从披风内探出手,被木灵寒一把拦住,嗔怪道:“也不怕冻着?”
苏韶只是笑。
“傻瓜……”木灵寒抓紧他的手,低低道。
——真是一个傻瓜……
到书房后,木灵寒少不得命人添暖炉,苏韶更被强行安置在里间的小床上。他知道不该得寸进尺,乖乖地应了,稍一时,已沉沉地睡去。
木灵寒试着轻唤他几声,确认他已入睡,才放下心回到外间。
片刻后,有黑衣人跃窗而入,将一封书函送到她的手中。木灵寒展信一阅,在房中踱了几个来回,良久,提笔回信:段将军,晚辈于如今的进展甚为欣喜,请转告老丞相,务必在一个月内迫其逼宫,只因其孙之事再拖延不得!其在江湖中的势力尚无眉目。另附官员名单一份,因近日曾在其口中提到,望留意一二!……
最后以蜡封信,郑重地交到黑衣人手中,黑衣人一躬身,原路返回。
木灵寒如释重负,回到里间,见苏韶兀自好梦,坐在床头,不觉俯身在他的额际轻轻一吻。一碰即离,自己反倒愣住了。
因换了床,苏韶睡得浅,这么点动静就惊醒了,揉揉眼,坐起身,“灵寒,事情都办妥了吗?那咱们回去吧。”
“……好。”木灵寒忙不迭为他裹上外袍,絮絮道,“下回再不允许你跟来了,这么冷的天——”声音戛然而止,霍地起身喝道,“谁?!出来!”
话音刚落,从前方阴影处有黑衣蒙面人缓缓走来,手中剑散发着森冷的杀意,目光一刻不离二人交握的双手,然后定定地看着木灵寒,一步步往前。
苏韶悚然一惊,对那把剑的熟悉感一闪而过,尚来不及发声,原地已没了那人的踪影。几乎是本能的,苏韶跃起身扑向木灵寒,然后后背一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自胸口溢出,下意识地看向木灵寒,却见她直愣愣地盯着他的身后,表情似哭似笑。
他只是想:原来我可以如此勇敢。
漫无边际的黑暗袭来,彻底堕入……
苏韶睁眼时,周遭暗蒙蒙的,恍惚间是做了一个凶险异常的梦,不由手臂一抬,瞬间胸口疼得他几乎厥过去,已是断断续续的呻吟,视野里猝然出现一张憔悴至极的脸孔,看得他心口一痛。
“韶儿,你别动,我去给你倒水。”木灵寒起身过猛,一时头晕目眩,扶住床柱才堪堪站稳身形。
她声音嘶哑,双眼布满血丝,苏韶急在心里,张嘴却发不出声,试着探出手臂抓住她的广袖,瞬时眼角划过清泪。
木灵寒等这股眩晕过去,抬眼一看,急惶惶地将他的手臂放进被窝,掏出帕子为他拭泪,“是不是伤口疼得厉害?韶儿忍一忍啊……若实在忍不住,就哭一会,多少会好受些。好不容易伤口止了血,你别乱动。”最后已略带哽咽,倒了茶回来,用汤匙喂了苏韶温水,转身唤来暂住隔间的太医们和李大夫。
太医们一一上前替苏韶把脉……苏韶从人缝间望去,只见不远处李大夫替木灵寒把脉一阵,不知在对木灵寒小声地说着什么,木灵寒只是愣愣地不说话,急得李大夫跺一跺脚,无奈唤来木珉珉,木灵寒这时倒乖觉,不用李大夫再劝便取过木珉珉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想必是补身之物。
太医们又聚在一起商量了许久,最终为首的太医道:“孙少爷,幸而那一剑离心脏尚有一寸距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眼下你既已苏醒,便无性命之虞,只要养个一年半载,即可痊愈。待老臣开了药方子,上苏府向太师复命后,留下一人照顾你,便领其她人回宫了。”
苏韶这会儿好像想起了什么,才觉得小腹隐隐作痛,自苏醒后众人绝口不提孩子的事,只觉心头空落落的,再看木灵寒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硬生生地将眼泪逼回去,强笑道:“有劳太医了。绣青,送送太医们。”
众人各司其职,呼啦啦地全走了,只剩下木苏二人,屋子一下子空荡起来。
木灵寒绞了块布巾,坐在榻边,默不作声地为苏韶净面。
苏韶近距离地打量她,就见她的左颊明显肿胀,“祖母是不是动手了?”故作轻松地一笑,“我从未见她动手,看来祖母这次气得不轻。待明日她与母亲来家中,咱们要小心应对才是。”
“这个巴掌是我应得的。”木灵寒为他擦手,动作极为细致。
苏韶顺手捏一捏她的手掌,微笑道:“我死里逃生,你不高兴吗?”
木灵寒一顿,垂着脑袋无颜对他,“高兴……高兴极了……”猛吸吸鼻子,笑道,“你睡了二天三夜,肯定饿了。我一直让人准备着红枣粥,等热一热端上来你喝些。”
苏韶心中一痛,险些再掉泪,艰难地调整了情绪,关切道:“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你有没有受伤?刺客抓到了吗?是什么来历?为何要取你的性命?”
那一刻的杀气是真真切切、毫不掩饰的……
——为何要取你的性命?
——因为我伤了他的心,彼此终于利刃相见……他从来是爱恨分明之人。
“那刺客也许是因伤及无辜而心中有愧,伤了你之后就遁走了。木府经商十数载,难免得罪人,他的身份也无从查起。”木灵寒一心一意地为他擦净双手,自始至终不敢抬头,怕此刻看着他的苍白容颜,无法保持一颗冷静的心。
——利剑刺入他胸口的那一幕,带给她太大的震撼。她想了二天三夜,想得头痛难忍、彻夜难眠,依旧想不明白他为何替她挡剑。是因为她是他的妻主,还是因为他……对她动了情?
她不敢想下去。
——彼时她抱着他跪坐在地,看着那汩汩而出的鲜血,却怎么捂也捂不住……她不停地叫他,求他别睡过去,却怎么也唤不醒他。
……她害怕极了。
越来越多的真相浮出水面,却不是她愿意面对,有勇气面对的。
苏韶闻言急道:“那刺客的本意是寻你,你该不会告诉祖母……”
“没有。”木灵寒偏过脸,将布巾放在一边,“事后祖母问了我许多遍事情的缘由,可我当时心里混乱极了,根本听不明白祖母的问话,这才被祖母扇了一巴掌以示警醒。”
苏韶正色道:“待明日祖母再问,你就说那刺客是冲我而来。若咱们据实以报,恐怕祖母会对你和姐姐不利。”
木灵寒动容,“韶儿……”
苏韶叹道:“早知如此,从前就不该命暗卫们在咱们相处时就远远地避开去。”
“好了,不说这些。你刚醒不久,切忌劳心劳神。总之家里一切都好,别想太多。”木灵寒抓起他的手握在掌心,“你先闭目养神,等红枣粥好了我再叫你。或者你想一想要吃什么,待太医同意后,我再吩咐厨房去弄。”
苏韶无力地摇头,“你陪着我就好。”
“……好。”
半个月后,苏韶的伤势稍见好转,勉强能动动身子,不必再担心伤口裂开。
这日天气晴好,一早出门的木灵寒赶在午饭前回到木府,陪苏韶一同用饭。饭后,木灵寒命人在院中放置一张小榻,铺上一层厚实的锦被后,将苏韶从房中抱出,一卧一坐地晒太阳。
……甚是惬意。
苏韶微眯起眼,“灵寒,真舒服……”忽而闻到淡淡的花香,讶异道,“是院子里的梅花开了吗?”
“嗯,韶儿喜欢?我去折一枝,你等等。”木灵寒起身摘花,少一时,返身将一枝梅花送入苏韶的手中。
苏韶感怀道:“灵寒,你可知我生来喜欢梅花?”
木灵寒一怔,“我原本以为你喜欢菊花。”
“为何?”
“你生性淡泊、宁静,难得心胸开阔、坚韧不屈,可不正是菊花吗?”
苏韶失笑,“我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好?”
木灵寒轻抚他瘦削的下巴,“你远比我说的好上一万倍。”
苏韶不确定道:“真的?”
“是,你纯善却不单纯,出身于权贵之家却有一颗平和的心,是我见过的最独特的少年。”
苏韶揶揄道:“言下之意,好像你与许多少年相处过。”
木灵寒微微变色,即时巧妙地掩饰过去,“韶儿,看在我夸了你这么久的份上,饶了我罢……”
“好吧,好吧。”苏韶笑得直喘气,“我不逗你了。”既而脸色一正,小声问,“灵寒,我真有那么好?”
木灵寒重重地点头。
苏韶面上难掩笑意,抓起她的手,在木灵寒“小心伤口”的反对声中不管不顾地放在自己的心口上,须臾,渐渐地失了笑容,怔怔地望着头顶的那片蓝天。
“灵寒……”
“嗯?”
“你说,是不是因为祖母杀戮太多,苏家才子嗣艰难?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才会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佛经上说世人皆逃不开因果循环,那今日的一切是报应吗?”
“韶儿!”木灵寒猛的握紧他的手,力道大得令苏韶都感到一丝痛意,然后缓缓地松下来,摸摸他的额头,柔声道,“别胡思乱想,什么报应不报应的,那都是佛家为劝诫世人行善的善意的谎言。我只知道,在我心里,没有什么比你的健康更重要。”
“……嗯。太医说我一向强健,身体底子好,所以恢复得快,再过不久就可以下床了。”苏韶恢复几分笑意,“我还盼着等过年的时候,咱们一起去逛灯会、猜灯谜。你不知道,往年上京的灯会可热闹了。”
“那不就是下个月的事情?”木灵寒一盘算——在大年初一前,事情总会有一个彻底的了结,遂几不可察地长叹,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紧绷了心弦,“若太医允许你出门,我们啊……就去逛灯会、猜灯谜。”
“这是你答应的,可不许反悔。”太阳晒得周身暖洋洋的,苏韶懒懒地打个哈欠,索性眼睛一闭,“灵寒,我想睡会儿。”
木灵寒笑盈盈地看他,“睡吧。”
“我想睡醒时一眼就能看到你,你不许离开。”
“……好,我不离开。”
苏韶这才安心地睡去。
……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醒来时已在屋子里,不远处木灵寒坐在桌旁,对着烛光翻阅账簿,不时地落笔写些什么,认真肃穆的神态是苏韶所不曾见过的,却意外地吸引他的目光,免不了多看几眼。
木灵寒过于专注,片刻后才觉察苏韶的呼吸频率已变,定是醒了,状似随意地转过脸往床榻看去,见他眉目柔和,目光灼灼,也不知怎地忽然有些局促难安,呐呐道:“醒了?”虚咳一声,起身走向床榻,“饿了吗?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
苏韶摸摸肚子,笑得恬淡,“你准备了什么,咱们就吃什么。”
转眼用了饭,苏韶喝完药,在药中安眠成分的作用下,沉沉入睡。因白间睡眠过多,半夜忽然醒了,习惯性地往身侧探出手,却摸了个空,迷糊的意识便彻底地清醒过来,意外地听到房中有隐隐约约的女男说话声。
循声望去,只见朦胧的月光下,有二人面对面站立,观其身形,那一身雪白亵衣的当是木灵寒无疑,而身着夜行衣的应是一名男子。
二人本是窃窃私语,那男子不知为何骤然拔高声音:“我萧湜雨一生杀人如麻,生就一颗无情无爱的心,这么多年来只在乎你和弟弟。当日看着你迎娶苏韶为正夫而不动手,已是我最大的忍耐限度!”
只听得木灵寒涩涩道:“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可韶儿他是无辜的,为何伤他?”
“他是无辜的?那我和孩子呢?”那男子低笑一声,猝然伸出手掌,五指成爪,掐住她的脖子,不顾她连连压抑的咳嗽,咬牙切齿道,“当年悬崖边,我心甘情愿与你一同赴死。而后为了你,不惜抛下你我满月不久的女儿,孤身奔走江湖。我不顾一身的伤连夜赶路,只为了早日见到你。可我看见了什么?你与苏韶妻夫情深,恩爱无比……而今更有了孩子……”松手倒退一步,吐字清晰,“我只恨当年你我没有一同死在悬崖底下!”说着跃窗而出,如轻烟般消失在夜幕中。
苏韶直挺挺地躺在榻上,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抽打自己的心,初始还是火辣辣的疼,到最后变得既酸又涩,看着那少女捂住唇努力不咳出声,然后“噗通”双膝跪地,发出一道若有若无的呜咽声。
难怪她对女男情事并不陌生,难怪她偶尔会心神恍惚,难怪她万分疼惜孩子,难怪她进步神速……
——她似乎,一点都不快乐……
如此,怎么快乐?
良久,苏韶装作迷迷糊糊刚睡醒的模样,痛得直哼哼,“灵寒,疼……”
木灵寒一惊,胡乱地擦把脸,“韶儿,伤口又疼得厉害吗?”点燃灯烛,一眼扫过去,见苏韶并无异样,放下心,若无其事地大步上前。
苏韶凝目看她,痛得直皱眉,艾艾道:“灵寒,我有些冷,你抱抱我。”
木灵寒不疑有他,吹熄烛火,上床与他并肩躺着,小心翼翼地揽过他的腰身,“韶儿,好些了吗?”
苏韶将脸埋入她的肩窝,“……还是冷。”
“很冷吗?”木灵寒索性将他搂在怀内,“那让人再添个暖炉?”
苏韶闻着自她身上散发的淡香,只觉得眼眶酸胀难忍,这种滋味是十多年来不曾体会过的,遂蹭蹭她的颈,“下人们也都睡下了,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