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泪水
黑沉沉的天空下,寂静的上京如一只蛰伏的兽,安静地等候某日主人的呼唤。
五更声已消逝许久,城北苏府仍沉寂在黑暗中。
正门前不远处的小树林内,有一条黑影潜伏在葱郁的枝叶间。
夏梓桐黑衣蒙面,斜背一只包袱坐在树端,背靠粗壮的树干,修长的双腿顺势搁在一处分枝上,视线一刻不离苏府大门。
——苏韶回京一日,总需摸清对方的作息规律才能伺机接近。
半晌,夏梓桐按了按略觉疲乏的太阳穴,深吸一口凌晨冰凉的空气,小心地取出怀中信笺,摩挲着粗糙的纸面,不可抑制地想起其中不知阅读了多少遍的大段文字。
雨儿,你竟不辞而别,连我们的女儿都不能令你停下脚步。
你愿意为我放下心中骄傲的矜持,愿意为我付出你的整个生命,我知,你是爱我的。但你想要的——一个全心全意的我,这辈子我注定无法给予,甚至我已开始一点一点地走上背叛的不归路。
一段不仅仅是两个人的爱情,一个残缺的我,一个先天不足的孩子,你终于全部舍弃,重回自由的天空。
守候在原地,等待我的归来,从来不会成为你的归宿。
是我的无情,逼迫你做出这个正确的选择。
没有我,你依然可以活得很好,甚至更好。
你是冷情的,潇洒的,本不应该困在我无意为你们造就的后院。
可是,教我如何忘得了你?
这阴阳颠倒的世界,再没有一个能让我全心依靠的肩膀,也没有一个能让我肆意依偎的宽厚胸膛。
……再没有了。
胸膛里那颗跳动的心脏没有一丝不适,夏梓桐下意识地按住胸口,一时有些困惑。
——明明……应该痛到极致的。
前方忽然传来不小的动静,强制性地拉回夏梓桐纷繁杂乱的心神。
只见苏府大门口率先走出两排手提灯笼的小厮们,随即苏玉莲与苏含蓉母女俩一身朝服,手执笏板,分别在小厮的搀扶下进了车厢,然后数十名护卫纷纷上马,一半车前引路,一半跟随其后,朝皇宫方向徐徐前进。
夏梓桐眯起眼,盯着其中一位动作笨拙,身量稍显矮小的护卫,下意识地站起身,须臾,扬了扬嘴角。
——原以为苏韶会待在苏府一段时日才能再次出来,没想到……
一念及此,夏梓桐忙藏好信笺,在夜色的掩护下,沿着道旁相互紧挨的房屋,悄无声息地跟上去。
离卯时尚有一段时辰,今日的天空还未放亮,灰蒙蒙的。
宫门处,官员或下轿,或下马车,徒步走入皇宫。唯苏玉莲的马车不经侍卫的盘查,只带了两名护卫,一路驱马驶入。
其她官员远远见了,垂首躬身让路。
夏梓桐对皇宫深浅不知,不敢轻举妄动,只就近选了一隐蔽处,趁机小憩。
金銮殿近在眼前,苏玉莲命人停下马车,同苏含蓉一前一后地下车,随即唤来护卫装扮的苏韶低声嘱咐了几句,令她们偏殿等候。
苏韶等三人才离开不久,苏玉莲母女却与段将军打了个照面。
段将军其实未过五十,但边关数十年的艰苦深深地镌刻在这位老将军的脸上,只看着苏玉莲母女的目光如大漠孤狼,凶狠中似有一抹隐忍,低低地跟身后几名武将说了声“走!”,拂袖走向金銮殿。
苏含蓉愤愤然,欲上前理论,被苏玉莲抬手拦住,“不可鲁莽。她手握重兵长达十五年,更是先皇亲封的辅政大臣之一,眼下还不是同她翻脸的时候。”
苏含蓉咬牙道:“若不是老丞相从中作梗,这厮也不知死了多少回。这口气我已忍了一年多,这厮……近日愈发不把您放在眼里。”
“慎言!”苏玉莲警告地看了眼肆无忌惮的苏含蓉,神情似笑非笑,“听说她那个命硬的幺女学成下山,相隔十五年,又回到将军府了。我们且看着吧……”说着走进金銮殿,匆匆一扫,见文武官员皆来齐,只文官一列的最先两个位置空余。
第二位无疑属于苏玉莲,首位李老丞相照旧称病。
苏玉莲母女各自就位,一侧武官首位的段将军瞥了眼苏玉莲,执着笏板的十指关节微微泛白。
不一时,传来一阵悠长的钟鸣声,然后有内官尖细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百官跪——!”
天已大亮,总觉有些憋闷,苏韶等在一处偏殿,坐立难安,一时茫然无措,一时又羞涩难当。
真真觉得时间难熬!
腹中隐隐传来饥饿感,再前后打量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以及守在殿外的两名神情肃穆的宫人,竟觉头晕目眩。
——诚然,后君之位对世间男子有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但此处更像一只牢笼。难不成真要从名为苏府的小笼子飞进这时间最奢华的大笼子,然后在永无止境的勾心斗角中度过后半辈子?
有宫人进殿称早朝已散,此刻太师正陪同皇上往宣和殿处理政事,奉太师之命,令太师的两名护卫即刻前去。
也许昨日回答苏玉莲的问话时,苏韶只心中模模糊糊地有一个念头,此刻进了宫,窥见皇宫一角,这个念头顿时鲜明起来,当下没有耽搁,奉命前往。
宣和殿乃历代皇帝批阅奏折与接见臣子之地,此刻年仅十五岁的皇帝高坐案前,一手托颊,半阖着眼,规律地做点头运动。
案边另设一案,案上奏折高高堆积,二人进殿时,苏玉莲正一手执朱笔,一手拿奏折阅览。
二人下跪行礼,听得皇帝含糊叫起后,规规矩矩地站在苏玉莲身后。
苏韶眼观鼻,鼻观心,积攒起足够的勇气,瞻仰圣容,不过匆匆一眼,已暗暗皱了眉头,只见皇帝相貌平平,全无半分皇家气势,甚至连一般世家女都不如,小小年纪已肤色暗沉,眼带松弛,显然是……纵欲过度!
那边厢皇帝百无聊赖地度过漫漫时光,无意一瞥,瞧见男扮女装的苏韶,眼神一亮,登时睡意全无,张着嘴,疑似口水的透明液体滴下,声音里流氓气十足,“苏爱卿,这美人儿是你府上的?眼生的很啊……”
苏韶脸色立时红白交加,半是羞的,半是气的!
苏玉莲却丝毫不见异状,只紧了紧手中朱笔,重又下笔,长叹道:“皇上,‘她’亦是女子。”
“无妨,无妨……”皇帝连连摇手,起身绕过长案,将苏韶前前后后好一番打量,“苏爱卿啊,朕向你讨要个人,让这美人儿留在宫里陪朕几日吧。”
苏韶脸色只剩清白,心里连声告诉自己不管对方言行如何,身体里流淌得都是高贵的夏侯一族血脉,万不可冒犯天颜,堪堪垂眸敛目。
苏玉莲暂时放下手中奏折,直视皇帝平凡的容颜,语气有些低沉,重复道:“皇上,‘她’亦是女子。”
皇帝不觉倒退一步,抿着唇不敢多言,赶紧回到案前端端正正地坐下,装模作样地拿起一卷书阅读,半盏茶功夫后,半边脸颊贴着书卷,倒在案上呼呼大睡。
苏玉莲随意地将手中奏折扔向桌案,瞧着上方即将成年的皇帝,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转首看向身后苏韶,以眼神询问。
苏韶神色惊恐,连连摇头。
——若此人成为自己的妻主,纵然顶着高贵的后君身份,也是生不如死!
苏玉莲平静地沉默片刻,目光在皇帝与苏韶身上来回徘徊,却不给苏韶答复,只吩咐身后另一人护送苏韶回府。
苏韶心中惊疑不定,这种命运完全掌控在祖母手上的感觉无论如何都说不上好,正想再开口问些什么,苏玉莲却已摆手示意她们退下,继续埋首案前。
苏韶咬咬牙,躬身退下。
天空忽然下起如毛发般的细雨。
苏韶站在宫门口,回首望这座烟雨朦胧中的皇宫,总有种恍若如梦的错觉。
——今生今世,休教我嫁入皇室!
不顾等在宫门口的众苏府护卫的劝阻,苏韶径自牵起马匹,只允许一名护卫尾随,脚步比来时坚定数倍,向街市走去,姿态是从未有过的悠然自在。
守株待兔的夏梓桐紧随其上。
雨势始终不变,上京城内倒起了一层薄雾,如置身幻境。
苏韶看见小摊上的玩意都好奇不已,这个摸摸,那个捏捏,脸上笑意不曾消过,后来干脆将马匹交由护卫牵引,行动间愈发欢脱。但他只看不买,惹得不少小贩心生埋怨,却因他的唇红齿白俊模样,总令人将口中的责怪话语转为苦笑。
夏梓桐伏在相近的屋顶上,一时看得目瞪口呆,然后在不知不觉间,心神渐渐地陷在苏韶灿烂无邪的笑容。
——辰儿……
雨势极小,但落在身上多了,总有些冷意。
再细细看去,苏韶依旧是苏韶,连笑容都带着一分矜贵。
夏梓桐自嘲一笑。
——这是第二次将苏韶看成辰儿,真是走火入魔了……
她抹把脸,甩去心头的千头万绪,凝神思索怎样才能毫无破绽地与苏韶进行第三次的邂逅,却见苏韶似乎正与面前一手执绛红色油纸伞的人交谈了几句,距离过远,苏韶的神色看不清,然后二人擦肩而过。
眼瞧着苏韶买了把油纸伞,越行越远,夏梓桐猫起腰,立时跟上。走了一步,突然觉得那油纸伞和伞主人的衣袍颜色颇为眼熟,鬼使神差地返身追上对方,与对方一上一下平行行走,伏身一看,随即心脏不争气地狠狠一跳!
——彼此距离明明不近,不过是一个模糊的侧面,竟熟悉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