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假，人们总是迫不及待地排计划，在一张张导游报价单上谋划，一日游、三日游、自驾游，除了游乐外不再安排什么。
江滨路灯还没亮，散步遛狗的人群已从一间间格子楼倾泻到城市西面，熟女们涌入跳舞场展开激烈的竞争：谁跳得更优美，谁的人缘更好，即使在人生的末尾，竞争也同样残酷。
妈妈开了三个小时的车来到外公家，在昏黄的灯光下炒菜。
老式柴炉、煤气灶同时开用，蒸肉酱、炖老鸭煲。她舞动锅铲的姿势让石号号有些着迷。以前，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炉灶边看外婆炒辣卷心菜、炒辣花菜、炒辣豇豆……全是炒的，全是辣的，外婆开玩笑说他该去学厨艺。
想起往事并不让石号号难过。她的身影，融入明瓦投射下来的夕阳余晖，留给他莫名的孤寂感……他想如果自己是个女孩，会对“外婆妈妈我”女人的三个阶段了解得更多。但他并不真的想了解那么多。
“你们平时怎么吃饭？”妈妈在饭桌上问一老一少。
“我晚上回来烧饭烧菜，中午外公自己热一下剩饭剩菜。”
“我有时去吃面条包子。”外公气咻咻地纠正。
半个多世纪以来，外公除了散步出门，从不走过厨房，他至今不会使用煤气灶。
洗碗时，妈妈扶额叹气，“阿婆总是说‘我一天都不能离开老头子’。并不是感情有多好，他们经常吵架，阿婆早上五点起床，烧茶给外公喝第一口热茶，每顿饭准时开，午饭十一点二十，黄昏四点半，洗衣服、做豆豉、腌番椒酱，还有倒马桶……”
“倒马桶？”
“老房子没有下水系统，现在环卫所清晨不倒马桶了。”妈妈也惊慌起来，“从我上个礼拜来……你有多久没倒过马桶了？”
楼上楼下一共三只马桶，每只都塞满了发酵已久的穿过八十岁肠道的大粪！
“天哪，阿公！”石号号喊，“难道有十个马桶你就十个马桶都拉满吗？”
“爸，你为啥不告诉他？”妈妈涨红脸。
“难道我连这事都要告诉他吗？！”
石号号都是到江滨路对面的公共厕所解决。妈妈的力气已不足以胜任，现在是男人出力的时候了石号号拎起漆得通红、虽有剥落但喜庆依旧的马桶，必须要把几十公斤的肥料浇入公共厕所粪池，让它们加入欢乐的大肠杆菌大家庭。
拖开粪池的盖板，夜色中晶晶发亮的容积体内，熏出百慕大三角一般谜的气味。
“你就像阿婆一样被困在这里了。”妈妈说。
妈妈的方言有一些十分难以理解的拟声词，“咔吧”，就是很“乖”。“你该交一些年纪相当的朋友。”妈妈说：“隔壁的咚咚，是个很咔吧的小鬼，比你高两级，你们可以去健身公园一起打网球。”现在还有谁会用这么远古的形容词？
咚咚。任何人名字中有“冬”字都会被叫做“冬瓜”。况且以咚咚的身材，就像一面被“咚咚”敲响的鼓。这个柳汀的精英中学生，身高还不到石号号肩膀。他长得挺蹩脚，满脸青春痘，眼镜有三个手指那么厚，微笑足足占据脸蛋的三分之一，总是急切地说：“你说得很对！你说得很对！”这是一个急切与别人建立起良性关系的男人。
妈妈让石号号和“咚咚”骑车去健身公园“一起”打网球。
石号号让“咚咚”把自行车塞进汽车后备箱，然后开车去健身公园。
“这是你妈妈的车吧？你满十八岁了吗？”咚咚问。
“我十五岁，我们两个加起来就满十八岁了。”
“你说得很对！”咚咚把折叠自行车塞进后备箱，你可以想像车座要承受多少帕斯卡的压强。
咚咚打网球，把满腔的智慧都发泄在他人生第一次碰的球上，又因为惯性而东倒西歪！
而石号号是一个什么样的网球选手？
他练柔道、练钢琴，从三岁起上“天才宝贝”班，周日下午上专业教练的网球课。他是一头城市幼崽，从一岁半起人生备忘录上就记满五花八门的培训、练级、拓展课程。
闪亮的对比！
石号号一球击中咚咚的脑袋，咚咚的脑袋立刻肿了起来。结果他说没事！“难道揍得你满头包，你也笑着说没事？”石号号难以置信。
“你说得很对！只是软组织挫伤和毛细血管破裂，用冰块就能消肿。”
于是他们去吃冰淇淋。
“香草口味、朗姆酒口味，啊呜，还没我们做的冰淇淋好吃，”咚咚一口吞掉两个冰淇淋球，一面又要了一包冰块敷额头，“唔，我们班做的麻辣豆腐干也超级好吃”
“豆腐干？你在高三（五）班？”
“对，味道好其实不看哪个班，而要看那个班有没有生物兴趣小组成员。”
“又是……生物兴趣小组？”石号号想起了兰老师的建议。
咚咚竟然是生物兴趣小组成员。
生物课原来是一门很重要的课程，学校有众多生物老师和众多设施，从菌菇培养室到青蛙解剖台，有一位生物老师从痢疾、血吸虫病、到坏血病……所有生物课本上的疾病都得过或者他的熟人得过！这是他上课时亲口举例的。他是一位满头白发、矮墩墩、常常微笑的老头子，如果我是一个女孩，就希望变成一个又胖又高大的老太婆每天和他挽着手一起在银杏大道上散步。后来生物高考地位下降了，再后来它又重新变得重要了……历代生物兴趣小组成员，拥有坚定的信仰，就像郇山隐士会一样坚守着他们的秘密，从没抛弃过传统。
“什么秘密？把耳朵割下来泡进福尔马林的传统吗？你往豆腐干里加了什么添加剂？”
“你说得很对！只要你加入我们，你会看到的。”咚咚慈祥地把手掌放到石号号肩上。
石号号要他查一查“图书馆鼻涕”到底是什么。
“你认为它属于人类分泌物，还是属于非人类？”咚咚严肃地询问。
“我认为图书馆应该增加监控摄像头。”
健身公园是一座舒适的大众广场，规模可打95分，有网球场，羽毛球场，乒乓球台，鹅卵石铺成的散步道，深受老年人喜爱，可以光着脚踩上去按摩脚底板，色彩鲜艳的健身器材、灌木和钢网墙将各个活动区隔开，又有机地组成一个整体，还有伪装成奇石怪木的广播时刻放送轻音乐。许多七岁以下儿童戴着头盔和护套在上滑轮课，甚至有一个不太惊险的碗形滑板场，滑板少年正在挑战唯一可能造成骨折的小台阶。
咚咚几乎接近一个观察细致的生物学家了，但和所有科学家一样不通人情，或者他即便目击石号号微微的变色也不放在心上石号号出神地望了滑板少年一会儿，别过脸。你知道，石号号一贯以来的面部表情，与其说是沉默，不如说是臆怪，如果他想表现得和颜悦色，看起来却像是讽刺。
滑板对石号号而言，是一种可恶又致命的败兴，这一点，他的新伙伴们还无法了解。
怎么样？
和他谈得来吗？妈妈问。当她看到他们安全驾车返回，大松一口气，咚咚头上的包？不过是正常的运动损伤，反正又不长在她儿子头上！和他交上朋友了吗？当代父母十分重视培育儿女的情商。没有朋友到底是一件非常严峻的事。
石号号迷恋直线。走路走直线，价值观与人相左时，也直头直脑冲过去……他不会被他认识为无足轻重的人摆布。他还特别憎恶接吻，万一看到有接吻镜头的杂志或电视镜头，就会勃然大怒，然后余下的时间一声不吭或干点别的更让人难受的事。大概他小时候吃生牛排吃出了生理厌恶。从今天起，妈妈的甜蜜话语也会引发他的恶心感。
唉，妈妈看到他面孔铁青，只好叹息：看着小孩慢慢长大，是多么开心的事，但看着老人家越来越老，你会受不了……
“老天！他是你爸爸，你却老是嫌弃他！”
我没有嫌弃阿公，我只是说要给你们请一个做饭的保姆，否则你们俩连顿热饭都吃不上。
她再一次否决了他。
石号号觉得自己像一个傻瓜，重新被她掌控。
外公坐在窗口裁踩缝纫机，脚踏板轰隆作响，他是没听见，还是假装听不见？一直开着的电视播送着跨海大桥上的死鸟调查（那些鸟群不知是被灯光吸引，还是由于磁场失控，成群结队地撞死在桥上）。当你对别人如何安排你的生活充耳不闻时，你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生活。
你承认无法自理。
承认自己属于弱势群体没什么难堪，但石号号还在拼命抵抗。因为外公在走下坡路，而他在走上坡路。
“拷边！”外公喊。
裁好布样，就把裁片送去拷边，布料才不会随剪开的纤维裂开。几乎所有表兄弟姐妹都跑过腿，外公有时给五毛钱奖励。年纪渐长，这笔津贴很快失去了吸引力，他们纯粹凭“尊老”的良心来跑腿。
那是另一条小街上的拷边店。刷过桐油的金色门板紧闭，这时你就要使劲敲门、高声喊“拷边！”你听见门内有人走下木梯，一位阿姨有点抱歉地为你开门。有时她马上为你服务，拷边机是一种美丽的机械，白线瞬间吃掉布料边缘，留下一行花纹。有时要你把布料留在天井里，一个小时后取。发烫的街道，一个日渐衰老的老人挑着担子，沿街叫卖：“卖鸭子糖！卖白糖饼！”他再也找不到一单生意。
我十八岁前就是这样过日子的，现在轮到你，你一分钟都不能离开他，不能丢下他去看一场电影，不能去旅游，因为他即使没工作也待在家里等顾客，他就像一个八岁以下儿童，必须有人看护。妈妈说：“你被困在这里了。”
“我愿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