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这人肯定很恨女儿,把她画得傻头傻脑!”豆科学大声说。整座画廊恰巧静下来,所有人都盯着他。他本来以为石号号就在身边,哪知身边是个陌生女孩,她认真地辨认那幅画,平静地说:“看起来是的。”
“教堂”又回旋起天堂的音乐,他一看,画上的女儿就是他身边的女孩。
她是“画家的女儿”。
“你有什么不满?”教导主任严酷地走过来,手上攥紧“友谊先生”奖状。
“我?我对油画一点都不了解,但一眼就看出这人的画毫无天分。”豆科学使劲掩饰虎牙,撒谎的小动作无法逃过任何人的眼睛,“他把这么漂亮的女孩画成了这副鬼样。”他讨好地比划着女孩的身形。
“这幅画是我画的。”教导主任点点头。
“啊……”豆科学噎住了,对,保持微笑,“我从不知道您还是美术老师。”
“我是整个初中部的美术老师。”教导主任,这个丑陋的男人,光头、浑身肌肉,看起来更像个打手,而不是艺术家,更别提教育家。他的脾气也很犟,之前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不敢提及他的外貌。
豆科学扫视人群,想寻找支持,石号号正满头大汗地走回来,他摇摇头,汗水纷纷四散,就像小狗甩干洗澡水,“鼻涕虫没影了,大概钻地底下去了……啊这是谁的画,这女孩是僵尸吗?”
“画家的女儿”忍无可忍地转向她的父亲,“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我不会在阿谀奉承中自得其乐。”主任坚定地说。
“最好我们俩都去打些狂犬病疫苗。”女儿叉手走掉了,犁开一片欢笑的海洋。
“你也在笑?像你这样的天才在义务劳动中浪费时间,你来看看你自己的画,就是这一套!”易怒的胖主任揪住豆科学,拖向画廊另一头,推向豆科学的肢体中分泌出来的产物,“为你赢得中考加分的兰花!梅花!……”他隐掉了菊花,“……竹子!岁寒四友。”
“这是一张李时珍。”石号号在身后提示,虽然他不明白音乐教室墙上为什么要在贝多芬的对面贴李时珍,其余两千三百四十三名学生也同样不明白,画像下还标明名人名言:身如逆流船,心比铁石坚。
李时珍悲愤地俯瞰他们。
“还有一幅呢?挂轴线还在,”主任团团转着,“这儿不免费赠送书画。”
从校友到学生都对这容易动怒的胖子充满好笑的同情。
石号号用肘部擦去额头上的汗珠,看着豆科学。
他在笑,他总是在笑。
豆科学的故乡,人人都画国画,或者种兰花。
石号号对此一无所知。
就像豆科学去金华看斗牛,知道西班牙语的叹号要倒写,他也一无所知。
豆科学总是尽可能保持微笑,到底是发自内心,还是巧妙的掩饰?
石号号真希望自己有一支狼人润唇膏,涂上后就能长出狼唇獠牙,能够轻易地撕碎豆科学的脸颊。
如果你有一个日夜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超过家人,打扫完教室他会给你擦桌子,体育课后帮你灌满水壶,仔细听你的话而不是问“你在发梦吧?”……如果你有一个这样的朋友,任何他不为人所知的地方都会刺痛你。可豆科学还不是石号号的朋友!上边举的例,他还一件都没为石号号做过,石号号已经开始心痛了!
他们的主教学楼是马蹄形的,西楼的班级,换座位的机会也许三年中有一次,可以通过中间庭院望见东楼的班级窗口,看见你的心上人。
石号号有时看到豆科学安静地望向窗户,窗户外是带双杠的小操场,一些孩子在上体育课,他们中有一些好孩子,一些坏孩子,但所有的人都是如此地和他不同豆科学望向他们的眼神湿漉漉的,就像他的狗。石号号常常猜测豆科学在想些什么,如果像游戏或是影碟,会在豆科学头顶冒出一个对话框,石号号就想打破他的头去看一看字幕,于是他拧拧豆科学的耳垂后者转过头,给他一个毫无意义的微笑。真空包装的,无杂质的,微笑。这个微笑让石号号觉得豆科学会像一个傻瓜一样站在门口让人勒索,或者被一个十七岁的蒙古少年从五楼窗口扔出去,他还依然会颤巍巍地蹲在雨棚上继续发笑。教导主任还在咆哮,这是一个人流量下降的学园祭项目,称得上画家的校友签名会已经结束。
“别找了,”豆科学拉拉主任的衣袖,就像他的小狗一样怯怯发笑,“那些画只是照样画葫芦……”
“好吧。那你马上去准备冬季展作品,”动怒的胖子认为豆科学有绘画天赋,要趁早制定时间表,“可你已经丧失了100小时,现在明白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了吧?你应该在寒假前拿出实打实的画作!”
“我不擅长这个,再说我没有后台。”豆科学拒绝。
“这里的人都没有后台。”主任断言。
豆科学小时候总要路过红灯区。粉红色灯光,整排店门就像一扇扇橱窗:姑娘们坐在里边,带着一半功利的野心勃勃,另一半疲惫的自暴自弃。每次去国画老师家都要路过那一条街,第一次是妈妈带他去的,妈妈并不担忧也不尴尬,一点也不散发良家妇女惯有的优越气息,她务实地说:“你走过一次了,以后你自己去上课。”这命令很快就消除了豆科学的恐惧心理,他没有变成范思哲(范思哲幼年时常常要路经一个街区,姑娘们半裸的穿着,激发了他时装设计的灵感),他向石号号说起这段经历时也一点都不猎奇。
真正的挑战来自其他男孩。并不是所有被送来学画兰花的男孩都是郑所南。就像教国画又种兰花的老师自己也身世坎坷得近似无赖。豆科学曾被勒索五十块钱,他手头只有一百块,画友只要五十块,就把一百块撕了一半还他;之前是一只Zippo打火机和一把瑞士军刀,每次只要他获得老师夸奖或是比赛得奖,同窗就会变本加厉地讹诈他。后来打火机和小刀都要回来了,豆科学却比恨勒索他的同窗更希望自己去死:“老天,我真恨自己的生活!”现在又要他去画画,类似于“木秀于林”的威胁一下又反刍到胃里,汹涌翻腾。
现在石号号明白豆科学为什么总是笑了,他笑是抢先在别人摧毁他之前撑开防御网。
这时教导主任被其他事吸引到了音美教室外一个年轻人,打扮很入时,眉毛修过、下巴留着漂亮的胡须、后颈上有刺青花纹,入时得让人不自在,仿佛一毕业就迫不及待地暴露出他的所有癖好这是南货店的售货员,虽然很多人早就听过他的大名,这却是第一次见到本尊。他肌肉紧凑、体态纤长、靠在一辆机车上,很难和“娘娘腔”联系到一起。
“你怎么回来了?”教导主任喝问。
“我只是回生物兴趣小组。”年轻人冷笑,一下跳进半是积水的防空洞,从里边捞出一根木棍,就像一截权杖,抛过教导主任的头顶,美少年冠军、数学王子接住它,四周怕被砸到的同学们都蹲了下来这就像一个古怪的仪式。任何学校都有它的怪谈和仪式,现在石号号和豆科学还无法完全了解。
但没人能指责抛接木棍为违纪,这是连麻辣烫小贩都打算混进来的黄金日期,学校又没有真正意义的保安,只有值日老师和收发室老头,学生干部、团委干部辅助学生会主席和团支部书记负责沸腾之地的安全和秩序。
南货店男孩跨上摩托车离开,好戏都散场了,只剩下无聊的空寂感。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肃穆地竖起风衣领子,刚从上海滩的翻拍片场走下来似地,他颧骨突出、眼眶深陷,死死地盯住豆科学,让豆科学惊骇起来,不禁转头去看身后是否有其他人,身后只有满面冰霜的石号号。
“艺术家?他们只是更能引起这个世界的注意,如果他们说出了真理,那也全凭运气。”风衣男人说完就转身走了,他走路的姿势就像是用乐高积木拼出来的。
石号号与豆科学也穿过青年林,来到一分钟一分钟变得空旷的学园祭活动区。
强烈的阳光随着地球自转而减弱,招牌和锅铲正在收起。
小鹿像握手一样捧着阿炳的前脚,其他姑娘用糖块逗它。它如同一个盲人(它本来就是一头盲狗),无奈地利用听觉、嗅觉、加上触觉去探测那块诱惑,又紧锁眉头把窘脸转向一边。
一两片去年的杉叶夹在他们的鞋底被带进车棚,又脱落在那里。
“我觉得你该继续画画。”石号号扯掉粘得发痒的橡胶手套。
“为什么?希望我流芳百世吗?”
“不,希望你装潢我的厨房。”
“你的公用厨房没有采光,任何画挂上去就像在浴室里挂足球袜。”
“你画画只要走到美术教室就行,路上全是钉着拉丁文铭牌的树木,另一边是生物兴趣小组的暖棚,里边只有木耳香菇,你又不会碰上食人鱼或者波斯王子!”
“每次我画画就会有恶心吧啦的事体发生……”画画是一种有所期盼的事业,要实现某种自我,如果你不画出一幅惊人的画,那又有什么必要去画?期盼本身就是一种苦刑。如果你对自己没有任何期盼,我保证你每一天都会快乐得像洞爷湖的大猩猩。
突如其来的寂静是上帝的声音。
他们一句“再见”都没说。
豆科学抱起小狗去乘公交车。阿炳前两个星期养在兰老师家。老师每隔一天送它去宠物医院换药。后两个星期寄放小鹿家,小鹿没能培养出它上厕所的好习惯,每天它都因无法控制的排便而遭受责骂。如果豆科学要保留这头小狗并调教它,就必须放弃住校,到城区找一间小房子。他会趁长假回去说服他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