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叫他回大城市念书,“你在那里不也有朋友吗,叫柠檬肉还是柠檬酸?”妈妈记不清朋友的名字。何况豆科学要飞去香港,周游东南亚做艺术交流,“感觉就像马戏团,卖艺的。一站一站地卖艺。”
“国画还是油画?”
“油画很酷,国画风流。”
“这是我看过的最难看的画。”石号号看他新出的画集,“像那个日本人,比他的还难看。”
“东山魁夷?他为唐招提寺画过隔扇画。”
“他就是为少林寺画扇子,也一样傻乎乎。”
豆科学突然停下来,银杏叶在他身后绚烂翻卷,“我不打算去……”
“你当然要去,你不去的话,海地就要地震了,你宁愿再死21万人?”
他这么说是他不希望豆科学没有台阶可下,豆科学需要这场巡展。
现在,他回来了。没有少一根手指,没有多一个鼻子,还是那个豆科学。
“我剃了个光头,你觉得我像什么?”
“像光头。现在把衣服脱了。”
石号号很消瘦……当然不是39磅那种程度。
“为什么每次总是模特脱衣服,而画家站在边上盯着看。”
“因为每次总是模特脱衣服,而画家站在边上盯着看。”
“要画多少张。”
“二十四张一套。”
“二十四节气?”
“对。”
豆科学用白垩涂满石号号的身体,准备画二十四张一套的新作。
石号号推开他,“你以为这会让我觉得好受些?”
“会让我觉得好受些。”
石号号拆掉乒乓球事故的石膏后,两人第一次在同一张麻将凉席上过夜时,天蒙蒙亮。
石号号把豆科学叫醒。他迷迷糊糊的穿鞋子。鞋子砸在地板上,发出很响的声音。两人发笑。
“会吵醒外公吗?”
“外公早出去散步了。”
开门,门轴在响。下楼梯,楼梯也在咯咯吱吱。一切都在响。
外公每四十年出城一次,还天天关心美国白宫新闻时事,却对楼上的两个男孩一无所知。
每次缠斗后豆科学总会觉得很饿,他们只好一起出去吃饭。
豆科学看到一个中年秃顶大叔在捣鼓一大盆饭,上面堆积着黑糊糊的肉,四周是青菜。他想吃那一盆,尤其希望是黑椒牛肉,菜牌上却只有红焖仔排饭。
老是这样,你仿佛总也点不中别人好眼光选中的菜牌。
一端上来,豆科学马上也像中年大叔一样捣鼓起肉和饭。
“为什么要点这样的饭?瞧瞧你现在的样子……”
“因为要把酱汁捣匀。”
“吃了太多酱油会流口水。”石号号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推理,“你睡觉的时候还流口水,而且一早起来就穿粉红条纹的衬衫。”
“反正我从没让你满意过!”
老房子即将拆迁,妈妈一再坚持,把外公和石号号都安排住进新房间。搬家之后,外公终于离开了他的案板、他的针线,他的人生也接近尾声。他在冬天肺部感染,引发心肌梗塞……石号号和豆科学在医院陪伴他。他对医疗十分不信任,每隔五分钟问一次“几点了”,他吃不下、睡不着,夜色一降临就急着回家。石号号弄来车子,与豆科学开车接送,背着外公上下楼,在黑黢黢的街道上把老人抬上车,第二天再送他到医院,一次又一次……可外公还是死了。
水泥和石头组成的公墓,石号号烧掉了外公生前所有的鞋子、帽子,和那么多年来他为自己裁做的衣物,老人所睡的被褥都散线了,露出发黄的棉胎……他终于可以不必遭受养家糊口的重压,可以好好休息了……石号号把写着“外孙敬挽”的花圈也抛上高高的火堆。一只顽固的红蚂蚁爬上他的脚踝。豆科学蹲下来,帮他弹开石号号一直有教他扎19种鞋带的习惯。一直以来都由石号号占据先机,他去挑衅豆科学,他去爱护豆科学……现在豆科学占有了人生航途的舵盘,如果石号号无法控制战局,那么他就会索性跳出去,走到先机、机会、活力和生存的反面去。
两人在海边小屋里面对面地坐着,但幸福感似乎离他们很远。
“你饿了吗?”豆科学问。
“每次结束你都问要不要吃点什么。你过于人性化了。”
两人在机场告别的那天是吃日式快餐。
石号号从别处赶来,有点迟到了。
突然降临的十分钟,厨房好象被打劫了,十分钟内没有送出一份饭菜。豆科学低头对着菜单评论日本清酒,石号号觉得在这十分钟内,食欲慢慢贴着地板爬出了店面,滑进喷泉,消失了。
过了十分钟,各种饭菜都送了出来。
石号号不想吃了,“你吃吧。”
“那我就必须吃掉一份鳗鱼饭再加一份牛肉泡菜饭?”确切地从那时起,食欲离开他的身体。
所有的事情里画画是最不重要的。豆科学这么说着还是走了,把瞎狗阿炳交给石号号。
“我从来不养小狗。”
他们曾经为是否要阉割这只小狗而争吵。
“你情愿让它当太监?”豆科学很气。
“它是个瞎子,你让它根本看不见对象是谁就胡搞吗?这才叫歧视。包办婚姻。歧视残疾狗。”
“你根本不给它选择权,却说这是为它好。你是个大独裁者。”
石号号的天性中具有斩钉截铁的倾向,“如果我是大独裁者,我就每个星期四剥你的皮。”
“幸好你不是。”
这是他们相遇后的第一次长久分别。飞机划过天际,展现出一种只有存在、没有结局、从现实中剥离出来的永恒预告:他们将在心灵疆场上自相残杀。
他们在海堤栈桥上散步,海军的简便浮桥在茅草中无声地腐朽。豆科学说起去日本时领教的民俗心怀祈愿走完七座桥(三吉桥、筑地桥、入船桥、晓桥、界桥、备前桥,因为三吉桥是座三叉桥,来回走可作两座),从上第一座桥到走完七座桥之前,绝对不允许说话,即使有人来打招呼也不能开口,一切愿望都将实现。石号号听着,并没有说话,一、二、三,他轻数,猛然跳进海里。滩涂很浅,只能勉强匍匐于海水中。豆科学大笑,伸手想拉他上来,石号号一拽,把他也拉下了海……他们在又混又咸的水里打滚,浪击声声,混凝土的防浪龙牙横满堤下,犹如排排墓碑,伫立无语。
第二天石号号把豆科学反锁在海边小屋的门外,海风钻进窗门的每个缝隙,大声呜咽,石号号任豆科学如何哀求、恐吓、搞笑,都不开门,他们曾在航天飞行器中拍影留念,紧紧挤在一起;现在两人却像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太空距离。
高一暑假,他们曾一起去了地震带。
石号号爸爸要去看省际友好城市的重建情况,寻找商机。但两个男孩去那儿,多少带着猎奇的观光心态和浅薄。那里仍有余震……女人感到凉鞋踩着的地面变得流动了,墙壁好像有什么东西窜过,橱柜里的碗盆叮当,灯倒在桌子上,门框像纸张一样弯曲。城镇村庄建在一头野兽的背脊上,经过几世纪的沉睡它清醒了,时不时地躬躬身,撕裂马路,切断电流,满街淹没在坍塌的砖瓦灰土之下……他们感受着大地的伸张、收缩,它的每次抽搐。传说中的泰山府君被遣唐使圆仁和尚带去日本,也被新奇的地震所摇撼,直到怀念这种地震,他的进化速度比在唐朝本土时更快,他喜欢樱花,喜欢清酒,偏爱小乘佛教,连神祗都必须适应新环境,何况是人类?越来越多的时机无须分享,他们可以不必彼此忍受对方,一部分东西被推出了边缘,但他们还不想就这样结束!
他们又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豆科学失去握笔的能力,谁也没见到他悲痛欲绝石号号是半个豆科学,表现出狂怒的那一面。而豆科学,岂不是更为复杂?人们只能从他的画作中揣测他的内心色彩浓烈,有时很血腥;但并不是所有画面出格的画家都是杀人狂,相反,适当的情色与暴力是讨好观众的手段。
其实石号号和豆科学的人际交往手段都一样糟。
豆科学幻想找到一个女孩,他能更爱那个女孩一些,从石号号的控制下逃出来……“也许真存在这么一个女孩,她也一定是恨我的。”
他在东京遇见那个印尼学生时,几乎是松了一口气,他逃离石号号时虽然内疚,但的确感到轻松……他先是找了歌丸,然后是派,但这两个女孩都弃他而去……人们只能在豆科学的画中,找到这个红头发的女孩,认为派是他的幻想,幻想派打扮成护士来看他,又理所当然地抛弃了他或者是石号号戴上红色假发COS的,石号号的手也骨折过,打过石膏,人们认为这个红发的派不过是石号号的另一次化妆。
如果豆科学为了幻想未来,石号号为了切断以前,那么之前的叙述不过是假象……就像一部恐怖片,恶魔在幼童的身体里栖息,他们用微笑、松软的面颊和吻,欺骗了成人,把地狱搬进生活半径,正如派说:“我们都是少司命。”同学、邻居、兄妹、父母、祖父母、社会义工……踏入范围之内的人全体覆灭。
一切又回到开头,从外婆的葬礼开始:
“爸,你不能穿成这样去公墓。”
“那穿什么,这是你们娘唯一看我顺眼的衣服!”
“可你不能在夏天穿呢大衣。”
外公是个存在感很弱的人,只有与外婆吵架才能证明自身存在,现在外婆不在了,他只好同整个世界争吵。
葬礼上大家竞赛似地抱头痛哭,老母亲走了,他们成了年老的孤儿。吃完斋饭,外公照常午睡,姨娘们静寂无声地收拾碗筷,姨夫们递着烟,分发着将信将疑的气味,令人疲惫的丧事结束了,他们必须齐心协力扫尾。
妈妈坐在天井中,“我七岁就住在这里,房客来来去去,每个人都忙忙碌碌。一次我踩缝纫机,针头断进指头里,我想不能再过这样的日子……”她亲昵地搂过石号号,惹得他不自在。
“所以你拼命想远走高飞,离开老天井?”那时的天井一定拥挤不堪,接着小房客长大成人飞出老巢,上下两层六间房只剩下两家老住户,彼此仇恨了几十年,却相互依存到最后。
爸爸招呼妈妈开家族会议,妈妈上楼后,石号号听到他小声嘟哝,“她的心真硬,娘死了,连一滴眼泪都没掉。”
二姨妈首先发言:“一直以为是爸先走,妈和我们住也方便,结果倒是妈先走了。”如今责怪阎罗王也没用。
“我们给他请个保姆,保证一日三餐……”外公是个老式男人,不会煮饭不会洗衣服。
“住得近的姐妹每天来看看爸。”外婆一走,家族的主心骨也散了,以后只能清明扫墓再会了吧。姨娘们大多走进无所畏惧的人生阶段。母亲被万无一失地埋葬了,墓碑上父亲的名字还是红色的,以后把他的骨灰填进去,名字涂成黑色就行了……老父亲就躺在楼下午睡,他们却在讨论把他的最后几年打发掉。
石号号对外公外婆不了解,他们是寒暑假才见面的一对老人,会给压岁钱,问考试第几名的老问题……夏日炎炎,他的同学都穿着名牌运动鞋,和姑娘们打三人篮球,他却在阴暗的小屋子里,听着姨娘姨夫们入情入理的言谈,称不上自私,相当理智;他还太年轻,无法忍受疏远的理智,他踩在门槛上,两手柱着门框,就像一个大大的“因”字,他说:“我要来这里读书,和外公一起住,我可以照顾他。”
大家愣住了。
“你们都说柳汀中学很好,我要念柳汀。”石号号仔细地盯着爸爸,爸爸也只是仔细地回望他,想弄清他是否心血来潮。
“那还得交一大笔赞助费……”家里经济条件最困难的三姨娘小声道。
“是钱能够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石号号说得像随时能签支票那么轻松。
“眼下暑假过了一半,你还要通过特别加试。”当老师的大姨夫告诉他。
“你的心情我们很理解,这和小时候来过暑假不一样,到头来还是外公照顾你喔。”他们很欣慰,下一代已经勇于承担责任了,他们感叹生生不息;但是让外孙来照顾外公,做子女的脸面何在?
“他的想法总比其他孩子多。”妈妈作谦虚状,为他反悔准备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