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带在街上见到回来的豆科学。
豆科学和一个印尼学生一起回来的,那学生在英国读书,到东京旅游,在机场捡到了石号号的学生卡,认识了这帮小画家,决定再到中国旅游,从北到南由一位位朋友接力招待。这一站正好轮到豆科学。
两人旅行包都没放。
“我还以为你和石号号在一起呢?”
“我刚回来。”豆科学撒了个小谎,他回来有一阵子了,领着印尼学生把周边的江郎山、三清山、九华山都玩遍了,他喜欢离开石号号的念头,背着石号号与别人在一起,使他感到有一种奇特的优越感。
“石号号已经不吃东西了。”
“什么?”
“他得了厌食症,吃什么就吐什么,和非洲难民一样瘦。”
印尼学生觉得鞋带很漂亮。
豆科学马上去石号号家。当然是新家,而不是那座尘封记忆被一搬而空的老屋。
按门铃。
很久。
没人应门。
“他家在对面楼有一间储藏室,大概在那里。”豆科学转身要走的时候,印尼同学说窗口有人。门铃对话系统中传出女孩的声音:“喂?”
豆科学呆了一下。
“呃……我是豆科学。”
“是谁?”女孩子不知道他,因为石号号从来没有向她提起过。
“豆科学。石号号的同学。”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以“我是石号号最好的朋友”自我介绍的呢?
楼道的防盗门打开了,一个瞎女孩扶着门框,阿炳靠着她的腿。
石号号系着围裙,手上拿锅铲。
豆科学带着印尼同学。石号号带着盲女孩。两人复杂地对望了一眼。
“号号,”盲女孩提醒说,“菜焦了。”
盲女孩得知石号号有厌食症,拉他一起上菜市场买菜,让石号号把菜摊上的货物解说给她听:花生,还带泥巴。小的樱桃番茄,太熟了。螃蟹,绑扎了很多稻草,在吐白沫……他知道这女孩想要帮助他。他需要的不是这个。但是他妥协了,拉着她的手,买菜,做菜。
做出一桌足够喂饱非洲大陆的饭菜。
豆科学对印尼同学说,“你想吃的中国美食全在这里了。”
石号号自己不吃。
盲女孩一定让他吃。
他吃了一点西芹百合。
过了一下就去厕所吐了。
他们尴尬地呆在饭桌旁。
饭菜很可口,但没人有胃口。
聚餐后,鞋带把印尼同学领走了,她将充当他的当地导游,两人相见甚欢。
外公死后,男保姆曾问石号号,有个漂亮的数学老师来看你,你要见她吗?为什么不吃饭呢,别伤害自己。保姆像个幼儿园老师那么问,语气虚假得似乎在质疑他的智力。他只是得病,并不是痴呆,老天!
“有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来看你,你不见她吗?”
结果是“鞋带”。
她来看他,你想吃点什么吗?
“炒乌冬面。”他觉得很好笑,虽然并不愉快,也没有食欲。
她给他做了一盘巨难吃无比的方便面。
鞋带一次和豆科学说起石号号,“你为什么和他在一起呢?他60%的时间在抱怨(bitching),40%的时间在边犯洁癖边抱怨(bitching)。”
豆科学抬抬眉头,表示很难回答。
“因为‘他’至少不会像你一样背后说人坏话。Bitch!”石号号说。
鞋带气死了,“你说什么?”
“Bitch!我也抱怨(bitching)回给你。”
她差点把长长的指甲抠进他的眼眶。
这是个英语的双关。
鞋带的名字来源:她曾和男朋友一起吃炒乌冬面,把面盆放在地板上,各自用嘴叼起一根面的两端慢慢地吞,直到两人的嘴唇相触……她用石号号见识过的姿态吞呀吞,叼住了却是男友的鞋带男友是个衰人,竟然说出去了。她获得了鞋带的美名,再也摆脱不了。她是个麻烦的角色……十分喜欢豆科学和石号号,谁都可以,如果能当她的新男友。
厌食症。
这是石号号性情大变的第三件事。
或者说,只是自然而然的事,就像外公必然会去世一样。
豆科学的东南亚巡展。他患了厌食症。两者之间只有时间上的联系,而无必然的因果。他没有因此蠢到责怪豆科学的份上。只是,当豆科学回到石号号身边,某种东西不一样,再也无法重复。他们俩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这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石号号随便谈论自己的厌食症,“就像你的小狗吃大便……”
豆科学抱起狗,“他一定得了抑郁症!”
石号号反倒来安慰他,“讨人喜欢的小家伙。”
他们抚摩着狗,说得却是彼此,那么琐碎而温柔的问候。白昼正在延长,他们没有开灯,别处的灯光溜进了房间。
“你的印尼小朋友呢?”
“我把他送走了。”一张动车票,五块钱的代售手续费,同样的结局。豆科学坐在那儿,两手放在双腿之间,就像握着一把枪。他辨认黑暗中的装饰画,还有搁置一边的存图,一群飞翔的老虎。他翻开瑞士折刀,把它们劈成了碎片,黑屋子中只有画布碎裂之声,裁缝撕开布料的响声,三千年前祸国的褒姒爱听的裂帛之音,无法一笑了之的一种苦恼之声。当初兰老师给他们海边小屋的钥匙,规定每次只能一个人去,当他们相互吵闹时这是他们第一次两人同去。
他们乘动车组的头等舱前往小屋:灰黄黑条纹的座位,比二等舱更宽大,带有小小的搁脚板。有自动感应开合的牛皮纸色的门;有随时监督没有座位的二等舱乘客进入头等舱,要求“补差价”的乘务员;手持站票的旅客们觉得差价太贵,又一一离开了。整个头等舱只生下他们两个正式乘客,一前一后分开坐着,即使有什么心绪,也散落于全车厢51个座位之间……石号号去洗手间干呕的时候,豆科学也跟进来,石号号把他推了出去,他推动豆科学僵硬的身板时,在校门口监控镜头下的触觉又跳回他的指尖高一寒假,学校增设了很多监控摄像头。他们每天放学到大门口的摄象头前,就会做一个特别举动。哗众取宠。像是娱乐节目,所有学生都盼望着“今天豆科学和石号号会做点什么?”
教导主任很怒。
暑假前最后一天。
大家都在猜他们会干一票大的。
教导主任也早早到了录像监控室。
石号号与豆科学接近校门了,石号号突然把豆科学推进摄象机死角……所有看到的人都尖叫起来。
教导主任大喊:他们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就是看不到。
石号号松开他,像大英雄一样向那些吹口哨的人竖起中指。他光明磊落地做了,根本不担心别人说三道四,因为疑神疑鬼不是他的特性。
他推开豆科学,就像他攥紧豆科学那样自然。
豆科学连动都不能动了。慢慢地用手背擦过嘴唇,受了伤一样踱步(好像小腹挨了拳击)。
两人照常同路走了一段,暑假开始了。
豆科学佝偻着,目送石号号远去,身影在街道中微不足道,好象一根手指无法在太多琴键上同时弹奏……这是他们必须分离的十二小时。
那些快乐的瞬间转眼即逝……现在石号号不知道自己在对抗什么,但绝不是豆科学本身。动车到了下一站,越是靠近海边人们越是富裕,头等舱坐满了一半人,他俩被人群完全隔离了。
豆科学说他“你靠吃空气就能活了。”
豆科用照相机拍下石号号,他可以随意走动,然后抠颜料盘上的颜料,尝一下。
“觉得怎么样?”豆科学问。
石号号摇摇头。
豆科学曾看到石号号蹲着看阿炳,看它吃东西。
“你不会连狗食也想试验吧?”
他尝试各种不可吃的东西,颜料、头皮屑、铁锈、豆科学的体液。
所以当屠杀之后,他会放心去喝别人喝剩的豆浆。
当你亲自尝试这些超越界限的物品时,反而会心安理得:我仍然是人类,我不得不留在生理的这一边,我不必逾越到不可知的另一边。
豆科学不知道石号号对于这一切是否有犹豫,就像他对豆科学所做的一切,仿佛从来没有犹豫,他只是“率性而为”,衡量与思考此类活动,他照常只是甩给对方去承担。
他上了历史课后就叫豆科学“赛先生”。
豆科学?赛先生。
石号号的生活是慢慢销蚀的。而豆科学的危险信号呢?都被掩盖了吗?他的绘画太成功,使人们很少注意他的压抑和失落,“你想搞些(不务正业的)画已经在搞了,文化课也过得去,还不够吗?”人们认为他应该知足。
豆科学与歌丸的突然交往,又闪电分手。
歌丸以女性的直觉,从豆科学为石号号画的第一幅画中猜测到了什么……她见到的比她不能说的还要多。也许是学园王后的自尊,令她难以忍受这种惨败,也许是她需要倾诉,总之,传言从不知何处的缝隙中泄露出来,配以石号号与豆科学不谨慎的交游方式但如果你最亲密的朋友总在50米范围以内,你很少能保持谨慎,更何况谨慎不是石号号的风格!
石号号有一颗钢铸的心,不可动摇。
但豆科学没有。
他们两个在停车场手拉手,在饭厅里你一口我一口分喝同一杯冰柚汁,还在图书馆接吻!他们是最烂的基佬!
当他听到那些体尖生的谣传,豆科学想的是什么呢?那些细节……说的确有其事,一旦问是否亲眼所见,体尖生们又说“我没亲眼见过。我是听他们说的。他们说在摄像头里可以找到那些录像……我没看过那些录像,但他们这么说肯定是有道理的。”他们?他们是谁?无所不在的“他们”,“那些录像不公开,以免以后有变态崇拜他们变成模仿犯……我不认识他们,我都是听我朋友说的,我才不想认识这两陀臭狗屎呢,他们真是恶心死了!
豆科学始终生活在“他们”的品定之下,不管获得怎样的奖项,写着日语或是越南语的敬称,他总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的才能比石号号更为显著,但他的反射弧总有一种奇妙的滞后,遭遇巨大的伤害却麻木不仁。他上小学之后从来没有哭过。他妈妈只记得他一次从国画班回来,将卧室墙上所有篮球明星的海报都撕了下来,把自己埋起来,一直睡到第二天。他总是微笑,从来不说他不舒服,人们也认为他永远都开开心心。
高二寒假时石号号再次去豆科学家,建议找到那个敲诈他的家伙,半夜用车拖动石狮子堵住他的家门口,朝院子里放烟花、扔炮仗,开心地听那家人骂骂咧咧。他们游荡到乡野深处,把复仇的激动和慌乱不安抛到身后,他们躺在银灰色的公路上,仰望冷冰冰而清晰的星空,公路上没有一辆车通行第二天他们若无其事地早起为村民画门神,那年的双方父母仍天真地认为他俩在一起能促进彼此的“改过自新”,从群架的阴影中走出来。
豆科学突然说要独自去旅行,让石号号的心情一落千丈之后,又拿出火车票,让他到时候来,自己却骑自行车去(没有足够购买两张票的钱)。
即便如此,石号号明白了豆科学有独立的人格,被太长时间的默契所掩盖,被他瞬间遗忘了,这是意外的一次拳击,他从太过美满的梦中清醒,再准时的两座钟,也有着并非一致的步调。
接着是外公有惊无险的意外,而豆科学不在身边。
他安顿好外公,再去渡渎下番。空荡荡的红白两色火车慢慢滑进站,车门打开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扭过头来,目光在半空中相撞了。
他有点晚了,表现得还算合格。
豆科学问他为什么这么晚,出什么事了吗?
“我没事,外公出了点事。”
“啊?”
“从凳子摔下来,流了点鼻血。”他显得很轻松。
“严重吗?”
“不严重。”
豆科学有点察觉,这一次,受伤更重的其实是石号号自己。
一年后外公还是死了。
豆科学赶去葬礼,和石号号站在一起。
他们俩穿着黑西装。
一只大红蚂蚁爬上了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