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号号有个同学叫“柠檬酸诺”,是个从电梯里掉下来过、脑子有点锈斑的家伙。但他和这个故事没什么关系。
柠檬酸诺和爷爷住在一起。他说:“如果我不和爷爷住在一起,他们就不会孝顺爷爷了。”“他们”指他的父母。奇怪的逻辑。他爷爷被迫为日本人修过机场,会说几句日本话,石号号那时刚开始练柔道,锈斑仔就带他回家,让他和爷爷切磋柔道术语。
石号号的外公则是一个裁缝,喝茶赛过水牛、行动慢如蜗牛,八十多岁还在做手艺:一早踩着老式缝纫机,发出机关枪扫射的轰鸣,或是抽出线头往发光的脑瓜上磨油穿针石号号从小就担忧他的脑袋会像皮蛋一样被线均匀地割成两半外公独居在小城,关照着比他还要老的二十四位顾客,平均每天散三次步:在废弃的火车铁轨两旁,红褐的铁道局仓库,砖墙暗淡了,黑黢黢的窗户,玻璃碎了,要演什么黑帮片保管上镜。那是旧城区与新城区的通道,叫做“柴埠头”。闪着银色光芒的狗尾巴草底下,充斥着流浪狗和采砂场的气味……后来,石号号把仓库变成了秘密据点。但那时外公还是只身一人,拒绝跟着儿女生活,但他不能拒绝阿尔茨海默症的先兆。
外公早晨散步,中午没回来,下午没回来,晚上老主顾上门等了一小时他还是没回来。上一次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只记得女儿的住所,年轻的巡警用警车把他送到一间无人应答的空房他忘了女儿早已离开故乡;这一次在城外培训中心台阶上找到他,他一天没吃没喝,袋里钞票却分文不少,他甚至忘了付钱买一个包子……人们把阿尔茨海默症叫做“漫长的告别”,这是一场看不见的先行死亡。
想到老父亲将像流浪汉一样,随便流浪到哪座自助银行的玻璃小房间里过夜,不久之后还会由于衣着混搭过于时尚而被街拍,他的孩子们感到由衷的恐怖。于是在母亲葬礼之后再次聚到一起:家族会议在二楼召开,在笨重的箱柜与五斗橱之间,讨论老父亲的归宿。
“我没有退休工资,吃饭看病全靠自己的银行……”外公的意思是必须自食其力,要靠他自己赚来存进银行的辛苦铜钿。
“你把我们都养大了,我们就是你的银行。”他的孩子们央求、利诱他轮换着到每家住两个月,一个轮回正好一年;如果他不同意,就掀掉裁衣案板,把皮尺、滑石粉统统打包。
“我有九个人要养活!”外公攥紧双拳咆哮,他的记忆时空又错乱了,回到他十二岁时,跟着师父挑着裁缝担子,一个又一个村落地流浪,做衣服、缝被面,赚到的钱一半寄给老母亲,后来还要养活妻子和接踵而来的六个孩子。
石号号从不知道这些事。
大家族的聚会,都是为了人生大事,上次是表姐的婚事(石号号最喜欢表姐,她独立漂亮、不屑于嫁给任何人)……外公年轻时一定相当英俊,连石号号的身上也能看出他的英俊痕迹,但他目前只是一个鼻炎严重到像流脑浆的老头子。他的孩子们想一劳永逸地尽孝道,认为把老父亲接到一个个全然陌生的城市去是万全之策,比送他进养老院开恩多了,毕竟让他们放弃各自的生活来这座小城照顾他是多么不现实……天哪,外公是一个人,一个严肃的男人,而不是一株月季,随便插到哪里都能成活!
“我来和外公一起住。”石号号说。
所有人都转过头,看着他,并不完全明白这一句话,或者认为他是在嘲笑他们。
“我要来这里读书,和外公一起住。”石号号又重复了一遍,这就是一切的开始。
犹如无限符号(∞)从中一分为二,绞出一个椭圆,把另一个椭圆抛在一边!命运的转机刮过石号号的身体,擦出因果业报的一粒火星。
此后的一切都建立在这粒火星之上,此前的一切都截止到这个节点,这是石号号短短十五年来人生中的第二个契机。
石号号曾经在乐器行看到过一个调音师,一个懒散的男人,技术也不高明,转头聆听他的,不过是寂寥暮春,外加一个橱窗外的石号号。他回到家就向妈妈说他要学钢琴。
学钢琴?可你现在十三岁,如果你是三岁,我会买架三角钢琴给你。妈妈笑起来。
但是他一定要,就一定要达到。
他如愿以偿,就像是一个谋杀沙皇的英雄,弹奏起《唐璜的回忆》。
在这至关重要的一年,他又赢了。然而人生不过百年,人们所能看到的因果环节太短小。
“我都八十岁了,还要照顾你吗?”外公并不领情。
“你要好好照顾我,等我上大学,还要把领你去宿舍里当长工哩。”石号号故意回敬,他对感情毫无迟疑,如同冻僵了的大地,如果不踮起脚尖走,人们立刻会滑倒。
紧接着,在他身上滑倒的,是豆科学。
开学第一天,校舍的陈旧令人大惊失色,俄罗斯式排楼标榜着校史悠久,植被交替爬满红砖墙,犹如一张张重叠的原产地证书石号号见到了他,被教导主任截在阶梯教室门口的家伙,满脸率真、处境狼狈。
“你把什么带来阶梯教室了?”教导主任喝问。
“阿炳。”
“《二泉映月》的瞎子阿炳?”
“它叫小狗阿炳。”上学路上,一对男女为它吵个不停,男人不喜欢它,一绞手挖出它的眼珠,扔在树边,女人买了根红肠给它也走了。他把小狗塞进领口就带进了学校。
“是把眼睛扔在路边,还是把小狗扔在路边?”一名女老师深入地问。
“那有什么区别?!”教导主任咆哮。
小慈善家做了一个手势,既安慰暴怒的教导主任,又护住小狗的伤痕(它的伤势总被拎出来说,会害它得心理疾病的),还向女老师解释了疑问,这手势就像一记勾拳,击中了石号号,他愿意领略这样的拳击。
来自这样的豆科学。
豆科学的眼睛在阳光下是琥珀色的,周围密密麻麻满是睫毛……他胸部凹陷,像被一头牛顶过,长得挺高,脖子有点短,充满大牙的微笑十分出色,别人只能露八颗牙,他一笑就露出十二颗,连快乐都是别人的1.5倍……石号号和豆科学之前没有见过面,他们所认识的人相互之间也从没见过面。
二战时美国军队有各种各样的吉祥物,公鸡、雄猫,他们甚至把一头驴装上军舰,但这里不是硫磺岛,无论是人类阿炳还是小狗阿炳都不应出现。
“你养过小狗吗?”女老师冷静地发问,她说的每个词都很清晰,就像宇宙飞船导航员。
“没有。”宇宙中心随着豆科学的宽阔嘴角开始塌陷。
“我也没有。”女老师接过小狗,像把婴儿搭在肩头任其入睡一样,含糊的血滴沾住了她的长发,“啊,”她假装又记起了什么任何人像她这样长得像一位瑜伽教练,就不必假装任何事情把手头笔记本交给他,“你替我把会议内容记下来。”
“全都要记?”
“当然。”她是为了预防豆科学不专心听讲吧?三亿年前的羽毛星至今仍在南极冰海荡漾,她很快会发现豆科学也属于进化过慢的物种。
豆科学连教导主任的问候“早上好!”都记进去了,速记得龙飞凤舞,他两只手都能写字。宋朝有个皇帝的狂草,除了宰相以外,谁也不认得,即使是把亲笔圣旨隔一个月送回,他自己也认不出来。如果按书法来评比皇帝的话,豆科学就是金融风暴前的迪拜王子。
教导主任以君临天下的气度开场:从奖学金到美国狂野西部小镇的校际交流……各科老师像登上美国偶像决赛舞台一样亮相(外教的自我介绍,丝毫不掩饰南方口音)。
“另一位数学老师去看兽医了……”教导主任简直被这一句话推进大坑,被翻滚的窃笑声活埋了,难道同学们预想一头熊猫向他们传授立体几何吗?豆科学笑得第二响,丝毫不觉得从宇宙虫洞中把他拯救出来的女老师同“数学野兽”有什么关联?
接着语文老师开立的书单包括简?奥斯汀的中英文简写本,这说明他和英语老师达成了“综合素质”的平衡;而豆科学与柳汀的平衡还无法建立:坐在他前边的是个长发同学,头发不时沙沙地扫过他的笔记本,豆科学就追随长发,在笔记上画满宇宙飞船激光炮射线。
散会时,长发同学站了起来前后同学登时笑开啦,他的发梢系了只纸蝴蝶,还一无所知地走得很端庄!不用说,豆科学的杰作。从一个慈善家跳进一个恶作剧,中间不需要任何过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