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乎你的名字?
她翻看一下床单,仿佛很抱歉:“我有点生理痛,床单我会带回去洗,否则让豆科学妈妈看到会产生歧义……”她绵绵不绝地说着,蓄意的话语就像细细的针,戳向石号号的太阳穴。又来了,他想,他们总会碰上一两个姑娘,长发的、红发的、眼睛大得像卡通娃娃的,或是斜斜的丹凤眼,这毫无区别,他的朋友们对姑娘一无所知,而姑娘总懂得如何控制他们,把他们一个个从他身边夺走,石号号第一次感到被切断的过去,像是壁虎咬断的尾巴,重新自如地复活,开始让他隐隐作痛……
石号号知道,上学期是歌丸私自拿了一批参展作品去柴埠头,并设法让豆科学的画被接纳,在画廊中悬挂,结果画廊主人对她动手动脚,她吓坏了,不敢再去取回,就故意透露给父亲,说那家画廊偷了豆科学的画,然后才有新型教师大战奸商画贩。
豆科学渐渐“重返画坛”,歌丸也渐渐夸耀她为他所做的好事,而他会像一艘漏油的破船,一点点泄露给石号号。豆科学的本性是怎样的呢?就如同他的求学生涯。
他小学就在镇小学上。
这也是赵四小姐的故乡,有东方莎士比亚李渔的故居,是以《芥子园画谱》闻名两百年的地方。按当地传统,中午上正课前15分钟是大字练习课。按米字格或九宫体写毛笔字。大多是随便弄弄。真正拜师学艺要周末去兰花村。本市的大师以及三个不同妻子生下的孩子在养兰花。他最拿手的是画兰花,卖兰花画的时候也附带卖真兰花,或者反过来,卖兰花的时候卖字画。每个周日都有二十多个孩子跟着他学写字和画画。
豆科学并不出众,有一些朋友。
总体而言,他是个恋家型的男孩。在村里虽然这个村,基本不靠农业为生,家家户户都开一些小企业,豆爸爸是水泥厂技术负责人,严格是他的职业病;妈妈个性迷糊,豆科学很大的一部分,很像这个女人。
读完小学和初中,成绩不好也不坏,字画也不好也不坏,不表露多余的天分,是他的理想状态,但总有人会追溯他的墨迹把他区别出来,歌丸只是其中之一。
“因为你希望豆科学是为你而画。”石号号曾经挖苦她。那时他们只在美术教室或是布置了一台钢琴、座椅像老式火车一样绿得惨兮兮的餐厅见面。
“难道你不希望?你送给他颜料油彩,希望他是被你打动,而不是为了某个人的眼球。”
“我宁愿相信是他自身苏醒,爱心发作了。”那时他还不知道豆科学和“画家的女儿”暗渡陈仓到了怎样的程度。
他回想那些油渍斑斑的绿沙发,中学生们总爱周末时互相约着去坐一坐,假装迈入了半成人化的社交群体,听女服务员们齐声喊叫走调的“いらっしゃいませ”,喝一杯毫无性价比的鲜榨柳橙汁,比火车餐车更暴利更涩口。是的,火车,豆科学今天要坐火车进城,Mr. Deeds Goes to Town,把他的画作陈设给他并不在乎的观众。地上堆着打包的画,床上倚靠着美丽的姐姐,一场充满惊喜的践行。石号号笑起来,他承认这笑有些酸涩,“你也去吗?”
“不,”她慢慢摇头,“我要复习功课,目前是高考冲刺阶段,我把这几幅存在我家的画送来,因为痛得受不了才躺半小时。”她越是孜孜不倦地解释,就越像是在掩饰。
“你真快瞎了?”石号号突兀地问。
“因为隐型眼镜药水……”她耐心地解释,一条生产线上的产品是怎样成批被感染,导致角膜炎,“医生说也有30%可能不必换角膜。”她说得很轻松,当然石号号也想象不出一个即将失明的人该用怎样的表情,他只在街头天桥上见过盲人笛手,在寒风中吹时髦的歌,萎缩的眼眶流出脓液,上眼皮颤抖,下眼皮颤抖,嘴唇也在颤抖,他急忙扔给下一块钱就跑了。他厌恶疾病死亡,不管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一旦有一天他再次病倒,他希望不要有一个人前来探望。
“豆科学说你小时候得过白血病?”疾病和天气一样,是搭讪学的单元剧。
“我真该把他的嘴巴缝起来……”
“别紧张,很多同学得过‘装修病’,我捐过很多次款。”
“正是这样,这病很蠢!”让人联想到劣质的室内装潢和油漆,想到失败的言情肥皂剧,女主角总是死于白血病;还有捐款、施舍、被标榜的同情心、自己的痛苦,以及带给别人的痛苦……石号号记得小时候,爸爸带他去大城市治病,暂住姑妈家,姑妈有一个女儿,家里人都叫她玫表姐,玫表姐对他们父子挺客气……当时爸爸有些山穷水尽了,否则可以去住旅馆,而不是蹲在姑妈家占床铺,姑妈家也是节俭分子,晴天时太阳能热水器才能用,一边洗澡一边等太阳黑子爆发,五个人轮流要花费三个钟头……一次,玫表姐提早四点半就开始洗澡,关上门在卫生间里哭,他听了很慌乱,跑去叫爸爸,爸爸敲敲卫生间门问怎么了,是不是摔跤了?玫表姐只是哭,没有回答。于是爸爸带他去散步。银杏叶飘散在人行道边的木质桌椅上,就像一把把小扇子。很多外地口音的人在桌椅前激烈地打牌。男人。女人。这似乎是一种赌博性质的游乐,每一个人脸上写着四个字:前途未卜。返回姑妈家,玫表姐已在狭小的卫生间里洗衣服了再问她怎么了,她讪讪地说:“我摔倒了。”她的敷衍给石号号留下很深印象,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撒谎。玫表姐大概是厌烦了穷亲戚的寄居,必须忍受他人带来的种种不便,突然感到人生的悲凉……总之,也不过是一些狭小的痛苦,无论是为了什么原因哭,肯定不是为了他。
“也许是你看了不该看的东西,长了针眼。所以你变成了瞎子,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石号号拖过椅子,倒坐着,翘起两根凳腿,平视她的双眼,外科医生式地注视无情中暗含无比的憎恶。
“是看到一点。”她回视他,目光如火热的钢,因为她的眼睛有点发炎,红丝丝的,这湾钢水滋滋地在他冰冷视线中硬化。
“你总是知道你要什么,而豆科学不知道。”歌丸扬起头,“你是一个小有聪明的人,却伪装成边缘人类他和你在一起会吃苦头。”
“那么你是在打抱不平?”
“是在吃醋。”她咯咯笑起来,低下头搓搓眼角,头发又顺着额头披下来……她是故意的!这头母羊。石号号恨恨地压下凳腿。
“嘀铃铃……”几乎在同时,豆科学骑着自行车撞门进来,嘴里模拟车铃:“铃……吖!”他也愣在那儿。
她微微蜷缩进被子,作出十分痛苦的姿态,仿佛被生理痛揉成了一团……谁说她面对石号号时不是在硬撑呢?
看到石号号和她见面,豆科学紧张得就像走钢丝。他迟缓地打开购物袋往里望,疑惑是否要掏出止痛片。石号号在初中时就见过比他大方得多的男生,自告奋勇给女同学买止痛片和卫生巾,“喏!”豆科学连同整个购物袋抛给她。看着他的担忧,石号号有种被蒙蔽的恼怒。他不理解正因为豆科学在乎他,才会有迟疑。
爱很难用言语来表达。
他们第一个月仅仅是同学,第二个月是普通朋友,第三个月是好朋友,经过寒假,他们已是密不可分的连体婴儿。
起初豆科学把阿炳放在裱画师父那里。阿炳是一头罹患健忘症的小狗,始终保持着动物幼崽亲近万物的好奇心,它丝毫不惭愧地靠近每位过客。接近寒假的一天,豆科学回到住所,发现它被人打了,从眉骨斜到后颈,一团褐色血痕粘结着短毛。裱画师傅说一没留神,就这样了,大概是年关将近,人人想吃狗肉。他摸摸阿炳的后背,阿炳亲昵地舔舔他的手,这就叫“鸡皮狗骨”,命贱又好养,那人从打一条瞎狗的过程中获取快感了吗?
豆科学把小狗寄存到石号号外公那里,外公根本不在乎它,但准时给它喂食,停下来看它在天井里打滚,每次豆科学去接它,总看到它把头搁在阿公膝盖上,阿公久久地爱抚它的背脊。汪,阿炳闻到他的气息,扑上来,潮湿的鼻子贴上豆科学的脸蛋。
阿炳也许不是狗,而是后肢短小的“狈”,需要和后肢短小的“狼”搭伙去觅食。但狈是一种不存在的动物,阿炳也只能在他们的体谅中生存,它见证了豆科学与石号号之间的“狼狈为奸”。
然后美丽的“画家女儿”介入了。
美丽的歌丸问豆科学:你看我这样挂你的画行吗?
当然。
当然?石号号反问豆科学,她把你的四幅画里挂反了两幅。
有什么要紧,反正是她自己天天对着看。
石号号说:因为你喜欢瞎子,收留瞎子小狗,交的女朋友也是瞎子。
那时他只觉得她很可笑。女孩对男孩耍弄的小小手段,让男孩觉得她们需要他们,崇拜他们,央求豆科学把最新的四幅燕雀图挂进自己的闺房里……石号号很小就从玫表姐身上知道:女人们根本不需要男人!她们只是为了完善自我(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一个母亲)才装作屈从于男人这种想法,照例和石号号许多别的认识一样,是偏颇的,但也有微妙之处……现在她返还那四张画让豆科学送去展览,让石号号觉得她很可恶。
“你有运动裤吗,借我穿一穿。”歌丸问豆科学,郑重地坐直,这在古文中叫“长跪”:“先生们,请回避一分钟。”
他们三个去火车站,和其他参加画展或假日购物的同学汇合,他们的展台也是拼租的。行李托运,买站台票。一些英俊的乘务员叔叔穿着制服,用特制的踏脚板搁在车门与月台之间,这是预防乘客拥挤被挤落月台的措施,而动车就根本不必有如此的担忧,因为它们的车门要低得多;在海宁,动车月台则是阶梯型的,就像一座小型的秘鲁金字塔。
动车就像一束风,他们走进车厢,放好随身行李,都说新奇事物能让人大开眼界,其实不过是让人一瞬间麻木,“室外气温……”豆科学读电子屏幕上的天气预报,看到什么就读什么,“室内气温……”他又转向座椅广告,“纯净之水……”他变成一个多么乏味的人啊!如果高铁通了,到时还能剩下什么供他念呢?他弯下腰透过窗口向歌丸挥别。
“你为什么不站到门口再和她多聊一会儿呢?”石号号无法忍耐,把他拖到门口,而豆科学满脸诧异
“瞧,你还可以同她握握手,就像电影里的俗套镜头,她还可以追着车跑一段。”
“你怎么了?”豆科学的笑容好像颜面神经痛似的。
“没什么,我有点失控。”
“哦,失控的你特别有魅力。”
歌丸歪着头,像螃蟹一样一步步横跨过来,豆科学觉得她很有趣。
铁道员走向车头,挥舞绿旗,女乘务员们站到门内侧,车厢发出某种电气声。
车门关合。
石号号跳下了车。
车启动。仍在车上的豆科学敲车门,又跑过车厢连接道往外望,石号号在站台上慢慢走,也在望向他。
喂豆科学挥手,想说点什么,又把抬起的手放到脑后,他眉头紧锁,这是一个痛苦的分别……动车呼啸着远去。
“他一个人下车提行李要重死了。”歌丸清淡而务实地说,“他该雇辆车过去布置展台才对。”
每次豆科学想让石号号充当挚友,石号号总是躲得远远的。于是豆科学吸取教训,与石号号保持一定距离,要不了多久,石号号就会来到他身边,热情洋溢又充满无声的责备,明白无误地责备豆科学不在乎他,蛮横无理地要求豆科学出示友谊的忠诚。等豆科学又一次感到自己错怪了石号号,相信他可以依赖石号号,并还以热腾腾的兄弟之爱时,石号号却再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颅内的多巴胺正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