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是一群苦行僧加隐士,只有在下课后一些既不干净又很单调的小吃摊上能见到他们。经过一个寒假,学校对此作出改进,比如,在教室拐角摆放饮水机和自动售货机;在道路、走廊和图书馆增加监控摄像头。
那还是有点冷的一天,阳光苍白,法国梧桐叶在春季也大肆脱落,被风卷成一堆堆金黄。石号号和豆科学从足球场过来,光穿汗衫,抱一捆衣裤冲进图书馆,“这台售货机一直不停地吃我的钱。”“那是它希望你不停地为它投资。”咚咚则带来了大剪刀,“不要让摄像头拍到你的宝贝剪刀,否则还以为你要入室行凶。”“那你们呢?监控室会看到你们在脱衣服、穿衣服,中间过程喔喔喔。”他们开了几句玩笑。
对于不记日记的人来说,高中一年级的记忆总是相当模糊。石号号和豆科学的义务劳动在上学期就结束了,把布满图书馆阿姨签字、饭堂大勺签字的劳动卡交给教导主任,主任还语重心长地同他们谈了谈
对石号号的评语是:反应灵敏、领悟能力和理解能力强、具有团队合作精神,望戒骄戒躁、遵守纪律……套话遮盖了真实期望,主任把评语放在一边:“你是一个骄傲的人,你的才能配得上这种骄傲:从大城市来,见过世面,有好几门特长,又懂得讨人开心,但你不要掉以轻心,你的最大危险也是骄傲你轻视约定俗成的规定,轻视比不上你的人,很多优秀的人跌了跟头,都是栽在他们看不起的东西上。你要从漂浮在半空中的优良感觉走下来几步,更脚踏实地一点,多想想自己也是普通人……”
“多想想自己也是普通人,更容易原谅自己一些吗?”石号号习惯性地搭腔。
主任一摊手:“刚才那一段我都白讲了吗?”
对豆科学的评语没那么花哨:默默无闻……“你怎么会是‘默默无闻’的呢?”主任用评语卡拍他的头,“希望增加主观能动性这句写得对!我早就想见一见东亚青少年画展中皎然出众的‘豆科学殿’本尊,你笑什么?奖状不是这么写的吗?日本字和汉字,看也看不懂,一开头就是‘豆科学殿’。结果‘豆科学殿’是一只螺陀!螺陀你玩过吗?要抽一鞭子才会转几下的木头。”
很快他们又有新的名目被罚,至于理由,下次再说。
“这长得像个犯罪分子的家伙是谁?”他们正穿着衣服,突然其中一个说“瞧那边!”另一个蹑手蹑脚绕到拐角,“是蛞蝓人。”
“蛞蝓人!”他们三个分路包抄,抄起字典砸过去,把那人扑倒在地,石号号刚把他翻过来,豆科学又把他翻过去,咚咚也想仔细瞻望慕名已久的蛞蝓人他们就像翻动一盘炒不熟的土豆一样把他转来转去。
“他来自猕猴桃之乡,我见过他和室长他们一起吃饭。”这是可以确定的。
“我只是来借书……”蛞蝓人讨饶,他的脸窄窄的,长得不好看也不难看。
“借书?你的裤裆拉链都没拉上呢。”
“你叫什么名字?名字?借书证上写的是什么?”
“Nate。”他使劲藏起借书证。
“哪个?”
“Nate。他说的是英文名。”豆科学也快被石号号推到墙上了。
“Nate?我还叫Jake Gyllenhaal呢!”
他们把Nate塞进书柜朝他说教,这是摄像头拍摄不到的死角:“要知道,名誉和玻璃都是容易破碎而且很难恢复的东西。”
“你们隔着玻璃威胁他,他能听到吗?”咚咚问。
石号号打开橱门,用打着石膏的手臂卡住他的喉咙,“你做得太离谱,已经突破人生的本初子午线了。”石号号是怎么骨折的,下次也一并再说。
“如果你敢害我,我就把你埋在学校喷泉下边。”Nate说。
“喔,你在威胁我吗?”石号号反问。
“真是一场悲剧。”豆科学摇头。
“我们如此英勇顽强,却没有一个漂亮姑娘来分享,这才是悲剧!”咚咚咧开生物兴趣小组式的笑容。
他们话音刚落,管理员阿姨就迈着优雅的舞步出现了,她的确是他们人生中重要的老姑娘。他们既要避开拍摄角度又要让阿姨过来……就像为一辆大型战车让路。
“你们在干什么?”阿姨厉声道,“对学校玩暴力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他们安慰她,说这就是追捕已久的“蛞蝓人”,不是什么老流氓,也不是什么未成年人的山魈幽魂。
“接下来怎么办?把他交给教导主任吗?”
“想都别想!”阿姨叉手,“石号号,你去把自动售货机最冰的饮料取来。”
“豆科学,去拿宽胶带。”
“咚咚,你带园丁杨的大剪刀了吗?”
冰饮料、宽胶带、大剪刀,齐齐到场。
“很好。”她像苍蝇一样搓手,“现在按住他,把他裤子脱下来。”
“喔,你这个变态的老太婆”石号号觉悟了似地哀嚎。
Nate从嘴巴到后脑勺被宽胶带封了两圈,他使劲踢腿,只是让裤子更快地被剥离。他的眼中满是惊讶,当短裤也被拉下的那一瞬,立刻充满了敌视和仇恨。
阿姨脱下她扎头发的牛皮筋,示意豆科学,“用这个扎住他的小蛞蝓。”
豆科学笑得脸都变形了,“不不不不”他摇头,美人痣都快被甩下来了。
“那么你!”她又转向咚咚,“拿出点生物兴趣小组的杀伤力来!再用冰饮料罐一边一个夹住他的小蜗牛,过上三分钟他就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了”
Nate开始像兔子感受到威胁一样喷气。
“你这么做肯定有什么原因?”阿姨残酷无情地拷问,“也许是妈妈生你的时候把你夹坏了,她也很不幸,如果她知道你这样浪费自己的生命精华。我可以把你的光荣事迹上报校长,但除了给你的品行栏增加污点、升学制造障碍之外没有任何教育意义。所以我还是选择更实用的,让你学会控制自己”
“你们完全疯了!”石号号用头撞书柜。
“阿姨……这太过分了……”豆科学拉住阿姨。
“首先是他太过分了,这里有三种做事的方法:对的、错的,和我的。说!”阿姨甩开这批小懦夫,“你是出于什么目的,蹂躏我的图书馆”
“唔唔唔唔唔?”Nate开始深信他落入一群更疯的人手里了。
“我真想看看大象鼻子重植手术的成功几率有几成?”咚咚的科学家本能激发了。
“?Dios Mio!”豆科学开始喊西班牙语了,“石号号,快来制止他们!”
“呕呕呕呕呕”石号号撑着书柜开始干呕。
“别拉我!我的大剪刀正合在他的小蚯蚓上,一不当心可就‘咔嚓’啦!”
“呜呜呜呜呜”Nate无语凝噎,眼泪鼻涕顺着胶带纸向两边滑行,额头和脖颈涨得通红,蚯蚓般的血管在皮肤下蠕动,他像挣脱子宫一样挣扎,脚像青蛙大腿神经反应试验一样蹬着,头像简谐振动一样撞向橱壁,震得玻璃咣咣直响。
“别动!别动!你要弄断你自己啦!”咚咚也恐惧起来,而石号号和豆科学也不再喊叫,只是满脸空洞地看着Nate,看着他。
Nate眼珠往上翻,露出护手霜般的眼白,石号号用骨折的石膏手顶住他的领口,另一手拍他的面颊,掴得如此响亮,连手掌都有点痛了,“别晕过去!不要错过最美妙的一秒钟!”
咔哧一声,饮料罐咕噜噜滚落。
石号号撕掉他的胶带纸
Nate用尽全身气力控诉:“我爸妈在闹离婚,我情不自禁!”
咚咚开合了两下大剪刀,咔嚓、咔嚓,剪刀其实一直放在下一层书架,根本就没放在他身上,他们只是吓唬吓唬他。
“他们吵架你就把体液刮得到处都是?如果他们再婚了,你还不把自己阉掉算了?”石号号帮他拉上裤子。
阿姨慈祥地抚摸Nate的额头,“哭吧,哭吧,你怎么进图书馆的呢?”
“……我撬锁……从图书馆下面的杂物堆。”Nate泣不成声,那原来是防空洞的一部分。
“那不是杂物堆,那是生物兴趣小组的恒温恒湿培养室。”咚咚对人们生物知识的普遍贫乏深感失望,这是他带大剪刀来的原因,剪下一朵朵比木柴还硬的培植灵芝。
“哦、哦,”阿姨拍着Nate的后背,就像安慰一个婴儿,“以后别再这样了。”
“这一定是他今年最快乐的下午。”石号号看着Nate瞬间变成了最受宠的人……他朝豆科学眨眨眼,最后一场时豆科学面色刷白,现在又带着猎奇的恶作剧感盯着Nate。他一定能画一组很好笑的漫画。
这是咚咚最值得回忆的高三生活,他后来给石号号寄快递时还提到这一点。表舅给予的多巴胺。
“亲爱的姐夫,嘿嘿嘿!”一个渐暖的半夜,石号号被一通电话惊醒,话筒那头传来一个快活的声音,这是他的表舅。
“不是亲爱的姐夫,是亲爱的外甥。”
妈妈动员任何有一分钟空闲时间的亲戚来照看他,但不包括他的表舅。表舅是家族中的黑羊,他长得太漂亮,也太轻浮,是个“自由职业者”他靠喜欢他的女人过活,那些孤独的女人年纪大概是他的两倍,从他温软的“嘿嘿嘿”声中找回青春。
家族有些耻于承认表舅是他们的一份子,即便家人们也受过一定教育,理智告诉他们不必抱有狭隘的偏见,但在某种程度而言,表舅和南货店里的异装癖男孩是一回事,都是让家人“丢面子”的存在。一个小城市里的错位者所承受的压力远远大于一个上海、广州的格格不入者,大都市充满来自不同地域与民族、信仰的人,各有各的个性和生存之道,各有更广泛的选择。而作为一个“不同寻常的人”,在小地方基本就被时时刻刻监视着、评论着、被处以舆论上的判决。
表舅对石号号“毫无偏见地”接待自己深感开心,时常会变得尤其兴奋,也许是觉得找到了“叛逆者”的同类?而在石号号这一边,他对表舅的态度纯粹是源自骄傲,觉得世俗配不上来拘束他,他看重的是真正有能力、有价值或是有趣的人。而这三个条件中,表舅占了两件:老牌花花公子开了一家介绍所,介绍职业、介绍相亲,他很热心,为石号号介绍了男保姆,一个叼着烟炒菜的家居老男人,擅长炖一锅迷人的老鸭笋干煲,这位家居老男人比石号号更懂得外公的心。宇宙间绕着各自轨道运行的问题少年、问题青年、问题中老年们,他们交汇时的温柔超过你的想像。如果是豆科学,才能、价值或是有趣,他一个条件都不必有!只要他是豆科学就够了。至于画家女儿给予的多巴胺……去她的吧!
豆科学租用的架空层,是老式房子一楼的储藏室:一张床、一张电脑桌,球星海报从墙角一直贴到天花板,滑板、吉他,越来越多的画板,只留一条通道从门通向床,还有一张木椅是石号号坐过的最坚硬的椅子。
石号号转动钥匙,门没锁保险。在他手骨折之后,豆科学就给了他一把配制钥匙。他也给了豆科学他的,他们避免说“交换钥匙”之类似是而非的用语,其中原因,也下次再说。
床上有谁睡着,听到磕碰声,坐了起来,薄薄的丝绵被顺势滑了下来。
“吖。”石号号站在门口,他抬头看天花板上的明星海报,那里有月历,4月31日,他期望确定这一日期,这是豆科学前往省城参加画展的日子;他期望他再低下头,生长在人间某个角落拖把上的真菌已经朽烂,南海的鹦鹉螺漂流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史波克船长手持厕纸冲回了企业号,他还希望床上的生物回归正常。
他低下头,魔术没有发生。
她有着大提琴一般优美的坐姿。
“画家的女儿。”石号号僵硬地吐出一口叹息,就像被卤水点过的豆浆,正凝固为豆腐。
“歌丸。”她抬起手,把绸缎一般的头发从背后捋到胸前,“我的名字叫歌丸,你老也记不住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