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果然就如温碧游吩咐过的那样,素雅恬淡,别具特色。其中还有几盘菜,我见也没有见过,举箸尝了尝,竟是没有吃过的滋味。
温碧游仅在落座的时候,作为主人客气了两句,并且要求木习习也落了座,然后四个人就沉默着吃起了饭,倒是真应了那句“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当我再次把疑惑琢磨的目光投向其中一盘火红火红的菜芽儿拌的凉菜的时候,温碧游抬头看了在我身后伺候的玉瓶一眼。
玉瓶马上走到桌前,拿起一个白瓷青花小碟,一双竹木箸子,将那盘火红的拌菜剥了一些放到我面前,嘴里介绍着说:“夕颜姑娘,尝尝这个,这个和那玉瓶果一样,也是谷里的特产,专门生长在悬崖峭壁的缝隙里,它的茎叶是火红火红的,可是开出来的却是绿颜色的花儿,学名唤做朱颜翠,我们一般都叫它美人根,是一种山野菜,也是一味特殊的养颜药材。它的幼芽可以吃,但是特别不好采集,一呢是生长的地方是天险,二就是幼芽不显眼,不容易被发现,属于那种可遇不可求的极品菜呢。”
原来是如此稀罕的东西,我夹起一根仔细瞧着,心里却在想着,这张嘴跟着我是挺有福的,吃得竟是些珍贵的东西,不过后果就是带来了一大堆的人情债。
我看向对面的白云瑞,他听了玉瓶的介绍,也正夹起几根朱颜翠慢慢品着,口里嘻哈着问了一句:“不知道男人吃了,是不是会越变越英俊潇洒啊?要是这样的话,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把它们通通吃掉,夕颜已经够美了,习习也不差,你家少谷主守着宝贝,总是有机会吃的,这样算来,这菜简直是专门为我做的了。是不是啊?”
玉瓶捏起手帕掩唇一笑,看看温碧游,并不回答。
习习似乎也是想缓和下紧绷的气氛,举箸直接摁着菜碟,冲着白云瑞说了一句:“这里呢,最有资格吃这菜的应该是我。你们个个都有了意中人,情人眼里出西施,还变美做什么啊?倒是我,至今也没个着落,这菜可不合着是我的么?”
她虽是有意调侃自己,带动气氛,却不想意中人之类的话,恰是我们正要回避的话题,一时之间,空气似是凝住了一般,十分难受。
还是身后的玉瓶机灵,她收起帕子,略挽了挽袖子,将离我比较远的一味甜品端了过来。
我配合地看看盘子里小葫芦状的东西,转头疑惑地看向她说:“这不是玉瓶果吗?”
玉瓶抿唇一笑,不知道从哪里拿了根竹木牙签出来,在玉瓶果的顶端扎了个小孔儿,将里面徐徐滴落的液体倒向我面前的小酒盅,过了一阵子才倒完一个玉瓶果里的,酒盅里碧绿碧绿的得了半杯液体,玉瓶端起酒盅递给我说:“姑娘尝尝。”
我接过杯子,看了温碧游一眼,浅尝了尝,味道怪怪的,入口似乎微有苦辣,到了喉中却升腾起一种回甘,而且这种清冽绵纯的口感入喉之后一路蹿至腹下,体内暖暖的有一股灼热慢慢流窜到奇经八脉一般,暖暖的甚是舒服,而且这种感觉颇为熟悉。
我想起在旧祠堂里喝的温碧游窖藏了15年的那种酒,除了比这个劲儿大之外,似乎就是这种味道的,只是那次喝了一口就醉了,一时之间也不敢确定。
正想着,玉瓶又开始介绍说:“姑娘喝的这酒,也是谷里的特产,其实是一种米酒的变种,谷里自酿的,将酒液灌入正在生长的玉瓶果之中贮藏,等上3年果熟之后就可以喝了,味道也变得更好了,没有酒的刺鼻,只有果类的清香,因此就唤作留香醉。”
我把玩着酒盏,心里赞叹着,朱颜翠,留香醉,玉瓶果,都是又贴切又好听的名字啊,这起名之人,真是心思灵巧,又很懂生活。
玉瓶忽然说道:“呃,差点忘记了,这留香醉,刚刚准备晚宴的时候被少爷改了名字呢!”
我诧异地看了温碧游一眼,发现他忽然变了脸色。
玉瓶嘴快,接着说了一句:“对了,改叫夕颜醉了。说是要与朱颜翠对称。其实,我觉得留香醉也很好听啊,姑娘觉得是吗?”
……
沉寂。
死一般的沉寂。
温碧游忽然站起,冷着脸说了一句:“我有点事,待会再用,各位担待。”说罢拂袖离席。走到门边的时候头也没回地加了一句:“名字改回留香醉。”
玉瓶看着他的背影,很是忐忑,看向习习问了一句:“木姐姐,你看这……”
习习缓了缓神色,吩咐一声:“你们都下去吧,这不用伺候着,这么多人看着,反而不习惯吃不舒服。”
我手指僵硬地攥着箸子,想要放下,竟然不能。
玉瓶神色不安,众人都退出去之后,她还默立在我身侧犹豫。
习习面色不善,冷声道:“没听到我刚才说什么吗?出去。”
玉瓶仍是不动。
我开口说:“玉瓶,你先出去吧,我这不用人伺候。”
玉瓶才长舒一口气,福身道:“是。”
接着又看向习习解释说:“木姐姐不要生气。实在是因为少爷在晚宴准备的时候着人吩咐了我,夕颜姑娘在谷中的时间里,我必须追随于她、听命于她,姑娘不发话,我不敢离开。求姐姐体谅。”
说完又福了福身子,才出了门。
习习看看我,又看看白云瑞,最后开口说:“我也吃得差不多了,白公子,夕颜姑娘,你们慢用,有什么事随时招呼一声,门外有应着的人。玉瓶等等我,我正有事要问你。”
说完也起身离去。
我没有看白云瑞是何表情,甚至也有些不敢看,埋头直接趴到了桌子上。
半晌,听到椅子挪动的声音,白云瑞慢慢走到了我这边,轻推推我,叫着:“夕颜,夕颜!”
“做什么?”我还是不肯将头抬起来。
白云瑞忽然噗嗤笑了:“你是鸵鸟还是乌龟啊?把头埋起来就没事了啊?”
我羞恼地抬起头来,扬手给了他一下说:“你还笑!你还笑!”
他一把握着我的手,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为什么不笑啊?那么优秀的温碧游喜欢的夕颜,心里装着的却是我,我能不美吗?”
我低头说:“怕是不全是这么想的吧?试着想想,和你异地处之,连我自己都觉得别扭,心里不舒服,你又怎么会无动于衷呢?碧游哥哥他,从小跟我一起长大,几乎是我来这里后睁开第一眼看到的就有他,一起生活了那么一段日子,最后也是亏了他拜托了你带我离开了家。你们,其实都是我的恩人,现在演变成这个局面,我真是心里难过,不知道如何收场,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书里说的那种红颜祸水,你们本是惺惺相惜的知己,为了我变得尴尬不堪,我心里……”
白云瑞忽然伸出手轻轻摁住了我的唇,阻止我继续说下去。
他看看我说:“夕颜,女儿家从来只是红颜,无关祸水。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我和温碧游的恩怨纠结,二十年前就开始了,命里注定,与你何尤?甚至如果没有你,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你,我跟他怎么会这么平静地坐在一起喝酒用饭呢?”
我听到这里,拿开他的手,连忙说:“二十年前的事情,跟碧游哥哥无关,都是上一辈子的恩怨了,你们千万不要因为这个互相仇视。甚至,碧游哥哥曾经跟我说过,他这次不遗余力地冒险救我们,也是为了赎罪。往事不可追,但总可以随风吹吧,如果一直生活在仇恨和怨愤里,那该多么悲惨啊。”
白云瑞看着我,一直看着我,我终于感觉到他的目光有点不对劲了,这才止住了话头,去思索哪里说得不对。
他用一种我很少听到的平静口吻正正经经地问了一句:“夕颜,你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其实一直,也有他?”
我蓦地站起,看着他。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我旁边的椅子里,执拗地等着我的回答。
时间一点一滴地蜗牛般缓缓滑过,我等着他收回这个让我伤心的问题,他等着我开口给出他期待的回答。
良久,对峙。
厅外的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升起了那么高。
皎洁的月光透窗而入,我举步向外面走去,白云瑞没有拉住我。走了两步,我自己站住了,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回答他的问题,说了一句:“你们是要救我?还是要逼我?”
说罢,转身快速地跑出门去。
门旁的玉瓶立刻提裙举步跟上,我回头大喝一声:“谁也不许跟着!”
许是声音凄厉,她立刻停住了脚步,踌躇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已经无暇顾及,就想找到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无限接近于这轮皎洁的月亮,让它的光芒驱散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积攒起来的一片浓厚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