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给小尘讲了些流传在坊间的王侯将相的风月事。
她便回了自己的房间,许是最近夜里常噩梦连连,总会梦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弄得她心神不宁,无法安心入睡酣眠。
今日,因白天杜商文一闹,晚上小尘缠着她讲故事,她倒有些倦了。
眼皮沉重地打不开,头一沾枕,便酣然入眠。
厚重的帷幔挡住了屋外猛烈的阳光,那阳光刺眼得很,却照不进挂着层层帷幔的华丽内室。
紫檀香炉紫烟氤氲,远远地望去,绘有鹦鹉牡丹图案的香炉在轻烟缭绕下,左上角的鹦鹉仿佛振翅而飞,极力挣脱脚下的金色锁链,张开的鸟嘴似乎在呼唤贸然闯入的织夏。
织夏受了召唤,迷迷糊糊地踏入内室。她轻车熟路地步至床榻前,只见榻上躺着一位面色惨白的贵族夫人,任谁见了她都会觉得她已病入膏肓,药石无济。
虚弱至极的贵妇半躺在榻上,黯淡无光的眼眸露出一丝希翼,给惨无人色的面容增添了几分生气。
她挣扎着起身,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重重地跌回榻上。她犹不死心,拼命地爬下床榻,踉踉跄跄地奔向梳妆台。
每走一步,致命的咳嗽似乎要夺走她的性命,她却不管不顾,抽出袖中丝帕,捂着嘴轻咳一声,仔细地用丝帕擦净朱唇,轻薄丝帕从指尖滑落,无声地掉在光洁的玉砖上。
织夏忙奔过去捡起那条掉落的丝帕,浓浓血味扑至鼻端,一种揪心的害怕渗透四肢百骸。
眼见那贵妇被矮凳绊住了脚,她惊恐不安地跑去抱住即将摔倒的贵妇,可贵妇的身躯却从她的指尖穿过,从她的身体穿过,她眼睁睁地看着那贵妇摔倒在地。
身着繁复宫装的贵妇倒在地上起不来,不知过了多久,贵妇才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步地靠近梳妆台。
瑞兽葡萄镜前的贵妇皱纹横生,面无血色,瘦的不成样子。才四十多岁的妇人因病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织夏不忍直视贵妇,眼底起了涩意,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缓缓流淌。
贵妇拿起桌上的精美的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披散在肩上的青丝,一绺灰白从乌黑的发间跳了出来,那贵妇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继续梳头发。巧手在发间穿梭,梳理出她最爱的飞天髻。
贵妇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打理好杂乱的丝发,对镜贴花,描画远山黛,淡施胭脂,点朱唇,一切都井然有序,有条不紊。镜中的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依稀有当年名动京华的风韵。
“柔幻长公主,时辰到了,圣上御赐的美酒正等您细细品味。”一把尖细的声音从大殿门口传了进来。
“如此,就有劳公公了。”柔幻长公主清浅地说着,温柔的声音里有着说不出的释然和倦怠。她把脸一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缓步而来的内侍——小喜公公。
小喜公公在前引导,身后跟着一位身量瘦小的内侍,那内侍双手奉上金漆托盘,一杯绯红色的葡萄美酒在余光下漾着琉璃光彩,诱人的酒香,蛊惑人心。
小喜公公用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口中缓缓吐出死亡的字眼:“长公主,请吧!”
闻言,柔幻长公主身子僵了一僵,随后了然地笑了。她撑着最后一分力气,手支在梳妆台上,借力使力,站定起身。
她每走一步,似乎便少一分生的希翼。
这十来步,竟是她从生走到死的距离。
柔幻长公主温婉地笑着,原来,走到了最后,过往的种种不甘和怨怼,都已忘怀。
她擎起金盏,仰面一口饮尽葡萄美酒。
最美的酒也是最毒的酒,临死前,她再一次喝下十六岁时阮郎酿的雪梅。那时的她,喝着心仪已久的少年亲自酿造的雪梅,心里不知有多开心,以为一时欢愉,两人便能一起走到地老天荒。
孰料,世事弄人。
若干年月后,她已不是当年十六岁的明媚少女,他也不是当初待人真诚的阮郎。
一切始于雪梅,一切止于雪梅。
此时,她喝下最后的美酒,含笑九泉。
织夏眼睁睁地看着柔幻长公主喝下那杯毒酒,看着她倒在自己面前。织夏不顾一切的大喊大叫,可没有人听得见她声嘶力竭的惨叫声,也没有人看见她扑倒在柔幻长公主身上。
小喜公公见天朝最尊贵的长公主死于自己亲族之手,不胜唏嘘。
这天家早就没有了亲**伦,更遑论三纲五常。
长公主,你安息吧!
天家最要不得的是真情,为何你偏偏不懂。非要飞蛾扑火,最后落得玉石俱焚,香消玉殒。
小喜公公命人探了探柔幻长公主的鼻息和命脉,那位御医直摇头。小喜公公知道事情办成了,饱含世故的锐眼里微不可察的闪过一丝迷茫。
忽然,轰隆一声,一道天雷劈开黑沉沉的天幕,撕裂的口子里,磅礴大雨,倾盆而至。
雷声滚滚,闪电劈向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大殿,电光照得灯烛明灭的内殿恍如白昼。
突然而来的闪电和雷声,吓得年轻的内侍,哎呦一声,跌倒在地,瘦弱身子瑟缩着,口中喃喃有词,不住地磕头谢罪。
“公公,连老天爷也疼惜长公主。”
看来这位年轻的内侍是避重就轻的高手。
“皇上是真龙天子,老天爷难道不向着英明的圣主?”小喜公公反驳道。
“奴才是吓糊涂了,望公公见谅则个。”
“孺子可教也。”
“不——”
织夏抱着逐渐冰冷的身躯,心如死灰。
“织夏,织夏……你怎么了?”有人拼命地敲门,似要将朱漆木门敲碎成屑粉。
从噩梦中惊醒的织夏,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她茫然四顾,四周是熟悉的草木家具,室内青烟缭绕,暖炉散发着热力。
一声紧过一声的催促声提醒她身在百年古宅,顾綦的担忧声萦绕在耳边。
她一把扯过衣架上的黑色镶金大氅,披在肩上,赤足跑去开门。
她不能再逃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