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在我的童年的记忆中,最欢喜的,还是新年。因为那毕竟是许许多多小快乐云集的时刻。我可以见到爸爸,却不必见到不愿意随他前来的我的新妈妈。我可以和姐姐一起,在夕阳辉映在墙阵的余温之中,欢喜地点亮一些小烟花。看它们徒劳地拼命绽放自己的芳华,只可惜真正属于它们的最好时光尚未降临。在尚未消弭的日光中,它们是如此卑微地、被悄然淹没于烂熟的昏黄。而那也是我所曾经历过的,最为幸灾乐祸、交织着轻微犯罪感的小快乐。
当时我压根没有体会,在那些此起彼伏的喧闹过后,怅惘的寂静会多么令人失意。我又怎会联想到,高潮过后,所有的快乐都是靠不住的。因它转瞬即逝。欢乐的节日总是刚开始过,就变成了回忆。
然而就在那些记忆中为数不多的饭局之上,我父亲与我姑父也将彼此视做空气。他们之间或许有些早已平息的恩怨,只是平息而已,却并没有在真正意义上彼此宽恕。不知道我母亲看到这些冰冷的场景会有怎样的感想。她一走了之,却留下两个可怜的人,结婚不是,离婚也不是,和解不是,嫉妒也不是。每到年关,就要彼此折磨一次。相聚仿佛是费力地努力,却又是以逃避的形式出现的。
而一切的转折,发生在我高二那年,我姑姑因为治疗乳腺癌无法再照顾我的生活。我也因为一些其他的原因无法继续留在上海。于是,我回到了北京。回到了我父亲身边。说“回到”其实很牵强。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去北京,我的出生地,我父母曾在那儿结婚。
那是一个冬日常常飘雪的地方,以至于多少令人产生对于情感高温的渴求。是它见证了我的热情、疯狂与成长。也是它带领着某种重要的“东西”由远及近地向我袭来。我想那种东西就是爱吧。虽然我常常觉得有些事情没有结果,也不是每一次恋爱都令我想到一生一世。但不知为什么,在这座动不动就飞沙走石的辽阔古城,我身体中沉睡的细微部分缓缓苏醒。而从此以后,我就成了一个被开封过心灵的人了。与被开封过的任何东西一样,我变得直接、坦白、易毁。
虽然在当时的我看来,眼前的一切是那样陌生、糟糕和无望。但事实证明,开始的迷茫并不是太糟糕。有些事情,只在视若寻常之后,反倒会显露狰狞。
在这之前,我的姐姐王乔已经先我一年去到财经学院学涉外会计,因为我的到来,她特地在我的大学边上租了一间小房子,还为我找了一位清扫阿姨。当然,具体的事都是我父亲安排的。我依然没有走入一个与他有关的家,出于某种他以为更为妥当的考虑。当然我也并不十分介意。总之我到底是离他更近了一些。这样总是好的。
但那会王乔十分忧郁,或许是因为牵挂我姑姑的病情,或许还有其他原因。她每天要打无数电话回家,直到花光打工赚来的全部积蓄。上大学后,王乔已经不再问家里拿钱了,但她对我的体恤依然如故。我想,她有她的想法,即使我以为没有必要,但她以为重要,我就要尊重她。
而我姑父与我姑姑的关系,可能也在那时略微有所好转。当然这完全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桥断。听说我姑父还为她推掉了重要演出的彩排,也因此错失了最后一次升任艺术总监的机会。我原以为,对他来说,演出远比我姑姑重要。至少他的人生只对演出眉飞色舞,却从未因为某个个人而心神不宁。
但他毕竟是王乔的父亲。就像我父亲对我。纵然有千般不是,到底也算不上是不好。
我也是到那一刻才发现,我的内心竟然并不十分恐惧失去姑姑。这点与王乔完全不同。所以我想,倘若倒下的是我,我姑姑对我的牵记,也断然不会超过人道以外的一丁点。感情总是相互的,正因为我不够爱,所以才不指望。
或许有一天我突然死了,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她偶尔会想起我。毕竟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不知死活地缠着她要妈妈;毕竟在我青春期的时候,总是盘算如何驱走她以便给男朋友打电话;毕竟在她和我姑父冷战着拒绝做饭的当口,我拉着王乔恬不知耻地外出胡吃海塞;毕竟在我父亲询问我生活得怎么样的时候,我一直都说,“很好很好。你知道,姑姑是个精怪女人”。精怪并不意味着坏,精怪是怕吃亏,怕吃亏的人越是容易吃到大亏。
王乔则不然,她那时总是过分焦虑,却又对她所心焦的关键问题三缄其口。她不愿对我细说,又怕我会因此而不高兴。她费力地瞒我,也不过是希望我不要担心。她知道我不喜欢姑姑,就像我知道她不喜欢我父亲。可我们的疏远,仿佛从那一刻就真正开始了。从起先的少说,到之后的不说。从词不达意,到貌合神离。
大一的时候,她有了第一个男朋友,也是迄今为止我所了解到的她唯一一个男友,名叫刘澍,是我姑父同事的儿子,在王乔的大学读研一。这段漫长的情感甚至延续了长达4年,直到王乔离开北京才真正收场,我想这多少是源于刘澍的坚持与王乔的彷徨。可惜王乔并不爱他,她或许是爱过的,或许是出于不知什么是爱的困惑,他们至少相互扶持着,走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远不如王乔幸运,只可惜,命运的蹊跷更令人难以参透。
在我刚到北京的时候,王乔还会关切地问我关于赵塬的事。唯有她知道曾是我的主动追求,才导致一段青涩恋情的开始。虽然如今对我来说,与赵塬的纠葛,轻舟已过万重山。
但我想,我是彻彻底底地伤害他了。主动追逐又主动离弃。前后甚至也找不出一个像样的理由。我爱他是因为我需要他,我第一次意识到“我需要”是一种多么强烈的感觉,而不是“我爱”。可一旦发现他已经真正属于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开始莫名的焦虑。
我想我应该要对这个人的命运负责,但与此同时我又十分负责地感到,我压根就负不起这个责任。我甚至恐惧那种
一对一的相处形式。而直到我到了北京,直到我在短暂的适应时间内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给予我最大鼓励的人,也依然是他。我想,他当时一定无比热切地想要考到北京来,却碍于家庭的原因,始终未能成行。命运往往就是这样,有时只差那么一点点,两个人,就无可挽回地错开了。
然而这些桥段,也是我们分手以后的事了。年少时的分手是那么容易,我甚至不必说出那两个字,而只是实质性的离开就好。中学的时候,谁又会立马购买一张机票就不顾一切飞到另一座城市呢。
“他不会在你走后摔花盆吧,哈哈。”王乔说的是《情书》里的情节,女藤井树在男藤井树转学之后,愤愤地砸了一花盆。
而碰巧,我和赵塬曾经在教室的露台养过盆花,以一种近乎效颦的做作方式。我们还养过许多动物,当然不是活物。那些毛茸茸的公仔,有些连名字我都想不起来了,他们依然留在我上海的家里,仿佛从来不曾改变。但他们曾经是有过名字的,每一个,都有这样或那样的含义,纪念着这个或那个不同的意义。
如今含义早就没有了,名字也差不多忘记了。它们就只是它们,自呈本来的面目,与一些似是而非的见证。可惜它们没有语言,就只剩一副过往的面孔,辛苦地力证着自己的存在,是那么的古老,那么的幽暗。
那曾是我第一次对一个男孩表示我爱他,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摸一下他的脸。
如果仅仅是这样,不知道我同他商量一下,我们是否就不必谈恋爱了。那样的话,也许我们到现在还是好朋友吧。但在当时,我是真的以为,只有在一起的两个人,才可以彼此抚摸。而在这个世界上,他是第一个我想要触摸的人。除了我爸,我素未谋面的妈,我火暴的姑姑,我寡言的姑父,以及我娴静的姐姐之外,他是我最想要将之纳入我生活内的人。
这种感觉,强烈而单纯。而恋爱却又如此复杂,我甚至不得不假装怀有着更大的期望,不停地拽着他向前走。因为你不可能和一个人停在原地。或近或远,或前或后,你们总要发生些什么。这种“总要”,是我以为多余的事。我是如此偏爱着那个停在原地的刹那。
在我们分手以后,他的MSN头像再也没有变绿。这常令我感到,我甚至是亲手杀害了一个活泼泼的生命。他的青春,粘连着我的青春,蛛丝马迹都渗透了我对于这个世界的负气、哀怨与企盼。然而,他再也没有出现。就仿佛许多相见,都只为了说声再见。可依然是这样,每隔一年,我都会给他写一封E-mail,依旧是那个古老的地址,我不确定有没有变。但至少,多年来我甚至从未收到过一封回复。
这也不至于太伤感。他的存在,就仿佛是一个遥远的信任。只因太遥远,反倒是牵引不了太剧烈的情感。我猜他的心已坚如硬石,尤其是关于我的那部分记忆,已经被彻底清 洗。我猜他对我的情感早已干涸,就像是斑驳的树洞,乍一看还以为早已枯萎风干。他不愿再想起我。而我也的确没有继续爱他。
我想,也许他是对的。
这些信倘若变成实物,也许能编成一本书了吧。那甚至是比我了解的自己更为真实的自己。但我始终没有去做这件事,我感激他,没有忘记他,但关于那些细枝末节的小惊喜与小欢娱,我实在是记不清了。
我早已不加修饰,关于那些E-mail中信息与措辞的筛选,那和与恋人的相处完全不同。我不需要展现我最好的一面,也不必为了站稳某种立场,说出一些并不发自内心却无伤大雅的话。我也早已不会去兀自臆测,关于他的沉默,于我究竟是怎样的意义。我甚至在上海遇到过他,可是那又怎样,他漫长的沉默早已说明了一切。我也不过是在艰难地发行了第一本小说集时,在序言里写道“献给××”,就像外国人那样。但也许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一切。每一年都有数以千万计的图书上市,我的存在是何其卑微,更何况,我甚至没有在书外署上自己的真名。
我想一个真正的作家,应当完全不在意读者的看法,应当完全不在意读者中会不会包括那个谁,应当完全不会因此而伏笔、期待、怅惘。而我的缺点不过是,一度以为我在做什么、想什么、爱什么,有些人是能够知道的。即使默不做声,他们也一定看得到。
然而你们知道么,事实上自从他们离开了这里,便再也没有人同我说话。
王乔出国以后,我又少了一个适合在夜间耳鬓厮磨的对象。深夜的时候,我常常写E-mail给她,有时甚至是,与写给赵塬的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王乔会回复我。而她多年来最乐于重复的话不过是:“你啊,不要再指望无情的人爱你了。”
“其实在心里,你还是想成为一个作家的。”
多年来,我甚至没有忘记赵塬对我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他是那么令人陌生、那么迷人,带着些飘忽不定的猜测、或许是评价……我觉得,这是一句和王乔说“不要指望无情的人爱你”一样重要的话,重要到我听到它们的那一刹那突然石化。喉头充盈着肿胀的异物,仿佛正要蓄势待发抵达我全部的感官,使之全线缴械。
有些重要的话,因为出自某个人的口中,于是这个人就突然变得很重要。但其实,很难说这样算不算爱。因为有些人,一生都不曾说过什么要紧的话,那又算不算是有爱?那些人,又算不算重要?
而我最近以来最大的愿望,就是去到香港,看一下王乔。我们曾一同成长,喧闹,又分开。离开北京以后,她再也没有回来。她的家在上海,但她似乎也并不愿意回去。我们曾有重叠的履历,虽然那段日子对我来说,宛若一个不真实的梦。
你知道,我终于为她写了一部小说。虽然我猜,她不会太喜欢。事实上,你不能以任何人为原型加以创作,因为只消有这样一个念头产生,就是误解她。并且,叙述一件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作者最容易将自己所应当负起的职责推卸给其他人。作为叙述者的“我”,并不能代表那个现实中的她。它也不会是我本身。因而唯有“我”这个个人是纯粹虚构的。
并且你知道,想要将故事说得动人,就不得不降低叙事的难度。这无疑会损伤当事者真实的沉痛。我本想要提及我们几人真实的离散,后来又觉得矫情。曾经惺惺相吸的每个年轻人,或许都曾历经相似的如履薄冰之感。求之而不得、求之而丧失,是再寻常不过的经验。受惠于失意,人才能缓缓坚强起来。每一张坚强的面孔,距离倦怠都是咫尺之遥。
故事的最后或许是,我成了一个不成功的作家,因为我写了一个,可能是真实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