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宋学的横空出世,看作在隋唐五代芦苇丛中潜伏已久,突然破水而出的一叶扁舟,那么,就不能忽略对这个船上的三位撑篙人的整体打量。
这三位是:安定先生胡瑗,泰山先生孙复,徂徕先生石介。作为宋学的共同开山之祖,他们有个集体学术称谓——宋初三先生。
《宋元学案》引用黄震的话论定:“宋兴八十年,安定胡先生、泰山孙先生、徂徕石先生始以师道明正学,继而濂(周敦颐)、洛(二程)兴矣。故本朝理学虽至伊、洛而精,实自三先生而始。”
朱熹也曾说过,“伊川不敢忘三先生。”他在《朱子语类》中还说:“如二程未出时,便有胡安定、孙泰山、石徂徕,他们说经虽是甚有疏略处,观其推明治道,直是凛凛然可畏!”
这就将“三先生”明确标定在宋学发展的源头。
而从儒家“道统”昭彰的意义上讲,自韩愈在中唐首倡,后又有柳开于宋初力播,但真正形成黄钟大吕之声,对后世具有振聋发聩、醍醐灌顶作用,从此使得儒家学者代不绝人,世有力肩斯道者挺身而出,自觉站定于道统谱系,捍卫儒家精神思想传承,居首功者就是“宋初三先生”中的孙复、石介二先生。
不仅仅因为他们之间的师徒关系,更因为彼此一致以学道、行道、传道为己任,共同致力于重建儒学师道体系,倡导疑传惑经,注重明道体用,孙复与石介同时又成为“三先生”大概念下一个不可割裂的学术体,是宋学发展链条中极为关键的一环。
一
孙复,字明复,号富春,因讲学于泰山,世称“泰山先生”。晋州平阳(今山西临汾)人。生于公元九九二年,宋太宗淳化三年;卒于公元一〇五七年,宋仁宗嘉祐二年。
托尔斯泰说,幸福的人生大都相似,不幸的人生却各有各的不同。
孙复与胡瑗反其道而行之,他们有着太多极为相似的人生不幸:
——胡瑗出生于一个位居底层的下级官吏之家,常常入不敷出,乃致“家贫无以自给”。幼年的孙复家境贫寒,比胡瑗更为不堪,他出生在一个世代以务农为生的平民之家,而且父亲早亡,独与寡母相依为命。就是在这穷困潦倒、艰辛异常的生活中,他却固守贫穷,力学不辍,饱读诗书,通悉经典。
——胡瑗在考取进士的路上,连续七次折戟沉沙,每次失败后,都默默地选择了泰山作为自己的蓄能待发之所,将之作为自己苦读进修的备考之地。孙复在考取进士路上同样连年蹭蹬失意,先后四次参试,结果“三退于礼部,一黜于崇政殿”,屡屡碰壁之后的他,也默默选择了泰山。
——在与世隔绝的孤寂、清冷的泰山之上,他们相互见证了彼此孜孜不倦、废寝忘食的刻苦学习。胡瑗“攻苦食淡,终夜不寝,一坐十年不归”。孙复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病卧山阿,衣弗衣,食弗食”,但始终“日抱《春秋》、《周易》读诵,探伏羲、文王、周公、孔子之心”。
——在屡屡科场受挫之后,他们没有为考取功名而改变自己的为学方向,相反,集体选择了息罢功名之心,转而走向毕生致力的教育事业。胡瑗在公元一〇三三年果断放弃科举,从此在湖、苏地区聚徒授学。孙复则在公元一〇三五年抛弃场屋举业,从此在泰山降帐授徒。最终,他们都因卓荦的教育成就,引起以范仲淹为首的庆历革新派的注意,都进入国子监,成为天下士林敬服向往的宗师。
一座巍峨的泰山,最终成就了两座高迈的学术之峰。
公元一〇二三年,三十二岁的孙复走进了幽静的泰山,从此与胡瑗在这里共同学习生活了十年之久。
一扇冰冷的寒窗,两个凝重的剪影,成为泰山顶上最具人文意义的一道景观。
在此之前,泰山一直是历代帝王摆排场、树威仪的封禅祭祀表演之地,只有等到孙复与胡瑗负箧而来,傍石苦读,临溪沉吟,餐风饮露,穷究经典,这里从此才有了浓郁的学术气息,并终至郁郁苍苍。
让我们纳闷的是,孙复,一个山西临汾读书人,为何放着临近的五台山不去,却要不远万里,跨过苍茫太行山,风尘仆仆地赶到泰山来?
原因就在于,齐鲁大地自古就是人文渊薮之地,泰山在中国文化史上又有着特殊的文化坐标涵义,最主要的是,这里离京师开封很近,便于来年补考。
北宋各地州县没有学校,同样是重要原因。直到宋仁宗时,北宋全国州县之学基本上仍处于一片荒芜之状。据《宋史·;选举志》记载,范仲淹在宝元年间任参知政事后,意欲复古劝学,数次上书建议兴办学校。宋祁就为此向宋仁宗说过:“教不本于学校,士不察于乡里,则不能核名实。有司束以声病,学者专于记诵,则不足尽人材。谨参考众说,择其便于今者,莫若使士皆土著而教之于学校,然后州县察其履行,则学者修饬矣。”从此之后,州县才恢复立学。
泰山,并没有成为他们科举路上的福地。
宋初规定,凡考举进士者,需要试诗、赋、论各一首,策五道,帖《论语》十帖,对《春秋》或《礼记》墨义十条。
这样的考试科目弊病显而易见,所谓明经,不过帖经、墨义而已,考的是举子的机械记忆,而非对经典的理解。诗赋之试,更是以辞艺的文之末事来取士,均无法选拔出真正的有才之士。
当时,主管贡举的张方平就为此上奏:“文章之变与政通。今设科选才,专取辞艺,士惟道义积于中,英华发于外,然则以文取士,所以叩诸外而质其中之蕴也。言而不度,则何观焉?迩来文格日失其旧,各出新意,相胜为奇。朝廷恶其然,屡下诏书戒饬,而学者乐于放逸,罕能自还。今赋或八百字,论或千余字,策或置所问而妄肆胸臆,漫陈他事,驱扇浮薄,重亏雅俗,岂取贤敛才备治具之意邪?”(《宋史·;选举志一》)
作为应试者,孙复无疑更为清楚自己屡考不中的原因。“故知其道不与时合,不敢复进”,这是石介在《徂徕文集·;上杜副枢书》中说乃师孙复绝意科场的原因。
业已熄灭科举之心的孙复,转身走向祖述孔孟之道这条大路上。作于此时的一首《谕学》,可以充分表露孙复的心迹:
冥观天地何云为,茫茫万物争蕃滋。羽毛鳞介各异趣,披攘攫搏纷相随。人亦其间一物尔,饿食渴饮无休时。苟非道义充其腹,何异鸟兽安须眉。人生在学勤始至,不勤求至无由期。孟轲荀卿扬雄氏,当时未必皆生知。因其钻仰久不已,遂入圣域争先驰。既学便当穷远大,勿事声病淫哇辞。斯文下衰吁已久,勉思驾说扶颠危。击喑敺聋明大道,身与姬孔为藩篱。是非丰顇若不学,慎无空使精神疲。
那就向身后的考场潇洒地挥挥衣袖,从此彻底与之决绝。不再虫子一样“披攘攫搏纷相随”,蠕动在拥挤的科举独木桥上,而是带着自己“既学便当穷远大,勿事声病淫哇辞”,为周孔做藩篱,起斯文于下衰的志向,走向“图存远大”的“深明学问”之路。
这是条异常艰苦的路。
二
山高风冷,孤灯残卷。
独守着空寂大山,缺衣少食、发奋忘我的孙复更像一个跋涉在路上的苦行僧,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心中却是光明一片。
正因不再为功名而学,而是为重树儒家道统,力肩孔孟斯道于己肩,普教化人,孙复此后的刻苦自励,箪食瓢饮,便有了颜回的“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远古儒者风慨。那便是死守善道,无须臾之间违仁,颠簸必如是,造次必如是。
这种在极端贫苦与清寒中,岿然不动,持之以恒,其实也正是一代代以道统承继者自认的大儒们,所集体呈现在精神层面的共性。
事实上,他的确是以继承孔、孟、韩愈的道统而自居。在《信道堂记》中,他自道:“吾学尧、舜、汤、禹、文、武、周公、孔子、孟轲、荀卿、扬雄、王通、韩愈之道三十年,处非今之世,故不知进之所谓进也,退之所谓退也……圣贤之道,无进退毁誉也。”
一个人在内心里已无进退毁誉,那他的举止行为便再也不受任何世俗影响,从而独有所抱、寂然一致了。
由此来看,杨延龄的《杨公笔录》中所载的一段逸事就不是很可靠了。
《杨公笔录》称:“范文正公在睢阳掌学,有孙秀才者索游上谒,文正赠钱一千。明年,孙生复道睢阳谒文正,又赠一千。因问:‘何为汲汲于道路?’生戚然动色曰:‘母老,无以为养。若日得百钱,甘旨足矣。’文正曰:‘吾观子辞气,非乞客也。二年仆仆,所得几何,而废学多矣!吾今补子学职,月可得三千以供养,子能安于为学乎?’孙生再拜大喜。于是授以《春秋》,而孙生笃学不舍昼夜,行复修谨,文正甚爱之。明年,文正去睢阳,孙生亦辞归。后十年,闻泰山下有孙明复先生以《春秋》教授学者,道德高迈。朝廷召至太学,乃昔日索游孙秀才也。文正叹曰:‘贫之为累亦大矣,倘因循索米至老,则虽人才如孙明复者,犹将汩没而不见也。’”
范仲淹因母丧回南京,因南京留守官晏殊之邀主持应天府学,也即睢阳掌学,时在公元一〇二六年。范仲淹急公好义,照料学士,向来“推其奉以食四方游士,诸子至易衣而出,仲淹晏如也”,此时尚在应举且困难万分的孙复受其帮助,应该确有其事。但依孙复性格,却不会屈身“索游”,要饭到范公门上。
不管是《宋元学案》还是《宋史·;儒林列传》本传,都讲孙复是“举进士不第,退居泰山,学《春秋》”,是自学《春秋》,而非跟随范氏学习。而且,均说孙复出仕缘于范仲淹的大力举荐,那么就不会在“朝廷召至”后,范氏才知道“乃昔日索游孙秀才”。
这多多少少也从另外一个侧面,反映了孙复的困顿艰辛之状,闻之令人欷歔。
景佑元年,公元一〇三四年,好友胡瑗正在泰州、苏州一代讲学,而且声名鹊起。于此年结束了自己第四次失败科举后的孙复,开始反思志趣与现实之间的差距,由此思考并重新为自己选择人生方向。
徘徊在人生重大抉择的关口时,他遇到了石介。
一见之下,早年就进士及第,得意官场,且博学贯通的石介,竟然完全不顾自己的官场身份与学术身份,甚至也根本不考虑二人之间本无师生行谊的经历,向孙复严格执起弟子礼,并将自己无限的爱戴、尊敬与襄助,悉数献给了孙复——这个科场屡屡铩羽,此时更为困顿穷蹇不堪的老牌书生。
尽管对方的地位与声名远逊于我,但我向来只向学识低头,只向道德弯腰,只向高迈的人格服膺,孙先生的人格与学问值得享有我毫无保留的尊敬,那我就以他为师,向他虔诚敬拜。
只有心中时常中空,竭诚而虚,才会以贵问于贱,以多问于寡,以能问于不能。
三
石介,字守道、公操,兖州奉符(今山东泰安)人。因曾耕读讲学于徂徕山,世称徂徕先生。生于公元一〇〇五年,宋真宗景德二年,卒于公元一〇四五年,宋仁宗庆历五年。
他出生在一个世为农家却“豪于乡里”的典型中国农村富庶之家。其父石丙曾中进士,专三家《春秋》之学,仕至太子中舍,官至太常博士。
石介自小“貌厚而气完,学笃而志大”,范仲淹在南京主持应天府学时,他作为在校学生,曾受教于范先生。天圣八年,公元一〇三〇年,二十六岁的石介进士及第,此后历任郓州观察推官、南京留守推官等职。
公元一〇三四年,孙复第四次科举落第后,遂东游入鲁,游学于泗水、汶上、兖州、东平一带,陷于“汲汲于道路”的困境,而且身负先人骨殖,却无力下葬。石介后来在《与董秀才书》中说孙复:“年四十有四而两鬓尽白,今既走泗上,又走京师,躬负其王考母暨先君先夫人之骨,将藏于泰山、徂徕之间,而贫无以具棺榔,先生朝夕爷天而哭。”
正是在汶上,通过一位叫士建中的儒生牵线,孙复与做郓州观察推官的石介首次结识。
士建中,字熙道,系一代醇儒,郓州(今邯郸魏县)人。他急公好义,为人爽直,甚得孙复、石介的推重。《宋元学案·;士刘诸儒学案》中说:“孙泰山讲学,先生同时而起,泰山之所推重者,先生为第一,而石徂徕其次也……徂徕高视一切,其所服膺,自泰山外,惟先生。”
全祖望曾记载,当时孙复室无一间,因此年已五十而未娶,出于对孙复学问与人品的极大尊重,士建中谋划为他购买田宅以置室。他曾当面箴规石介,批评他“乐善疾恶,喜声名,遇事奋然敢为”的性格未抵中道,批之切当其弊。
由士建中这样一位中间人介绍,石介怎能不对孙复肃然起敬呢?
这在石介所作的《寄明复道》诗中可以窥得:“昔日到汶上,熙道始相见。知道在熙道,一见不敢慢。尊之如韩孟,与道作藩翰。今春来南都,明复去京辇。未识心相通,所怀恨未展。明复无羁缚,我有守宫限。”
这首诗当作于石介为南京留守推官的公元一〇三五年,此时,石介通过熙道先生士建中的介绍,虽然对孙复“一见不敢慢,尊之如韩孟”,但从标题到字里行间仍直呼“复道”其名,可见此时还没有拜其为师。
写于此后的一首《赠孙先生》,口吻则完全大变:“世无伯乐不识马,眼看骐骥如驽骀。先生今年四十四,才似皋夔胡为哉。泰山山下水照石,溪声濊濊白云堆。我居其间构茅屋,先生先生归去来。”这是石介自掏腰包为孙复筑庐泰山,建立书院,使其可以据此聚众授徒后,向孙复发出的邀请函。
一句“先生先生归去来”,殷切之意溢于言表。同年,在《乙亥冬富春先生以老儒醇师居我东齐,济北张泂明远、楚丘李缊仲渊,皆服道就义,与介同执弟子之礼,北面受其业,因作百八十二言相勉》诗中,石介写道:
凤凰飞来众鸟随,神龙游处群鱼嬉。先生道德如韩孟,四方学者争奔驰,济北张泂壮且勇,楚丘李缊少而奇。二子磊落颇惊俗,泰山石介更过之。三人堂堂负英气,胸中拳挛蟠蛟螭。道可服兮身可屈,北面受业尊为师。先生晨起坐堂上,口讽大易春秋辞。洪音琅琅乡齿牙。鼓簧孔子与宓义。先生居前三子后,恂恂如在汾河湄。续作六经岂必让。焉无房杜廊庙资。吁嗟斯文敝已久,天生吾辈同扶持。二人勉旃吾不惰,先生大用终有时。当以斯文施天下,岂徒玩书心神疲。
诗中,石介将孙复比为凤凰神龙,将自己与张泂、李缊喻为众鸟群鱼,先生穆然在前,学生恂恂在后,鼓簧孔子,口诵《春秋》,俨然一幅其乐融融的就学图。
是什么使得进士及第且畅游宦途的石介,对举业不进、仕途无望、潦倒不堪的孙复,产生了如此大的拥戴尊奉之情?
还是在那首他初识孙复不久的《寄明复道》诗中,他这样写道:
四五十年来,斯文何屯蹇。雅正遂彫缺,浮薄竞相扇。在上无宗上,淫哇千万变。后生益纂组,少年事彫篆。仁义仅消亡,圣经亦难散。其徒日已多,天下过大半。路塞不可辟,甚于杨墨患。辞之使廓如,才比孟子浅。患不恐不救,有时泪如霰。大贤为时生,去圣犹未远。
斯文屯蹇,浮薄竞扇,其徒日众,天下过半,同时深感自己才浅力弱,不能起而振时,挥手去弊,以致时时忧心于此,泪如落霰。猛然间发现对面的孙复,大贤应时而生,学奥识博,磊磊有王相之才,能够“天使扶斯文,淳风应可逭”,于是敬意顿生,无以复加。
同时,石介认为,贤人固穷,孟子、扬雄、王通、韩愈他们皆无位或做个小官,在韩愈三百年之后所出的泰山先生孙复,也概莫能外,而圣贤之道无屯泰。他们“屯”的只是现实的人生遭际,他们“泰”的却是万古光耀的思想。石介在《泰山书院记》说:“孟子泰于《七篇》,扬雄泰于《法言》、《太玄》,王通泰于《续经》、《中说》,韩愈泰于《原道》、《论佛骨表》。”
在这个道统谱系的最后,他加上了孙复,说孙复“先生尝以为尽孔子之心者《大易》,尽孔子之用者《春秋》,是二大经,圣人之极笔也,治世之大法也,故作《易说》六十四篇,《春秋尊王发微》十二篇。疑四凶之不去,十六相之不举,故作《尧权》。防后世之篡夺,诸侯之僭偪,故作《舜制》。辨注家之误,正世子之名,故作《正名解》。美出处之得,明传嗣之嫡,故作《四皓论》。先生述作,上宗周孔,下拟韩孟,是以为泰山先生,孰少之哉?”
这就是石介于泰山之阳起学舍讲堂,聚先圣之书满屋,让孙复款居其中教授生徒的原因。
这还不算,此时学问已经在山东大大著名的石介,却面向孙复先生“躬执弟子礼,师事之,称为富春先生,拜起必扶持”。(《宋元学案·;泰山学案》)
石介对孙复超出常规的极端尊敬,即便是在当时,也让很多人难以置信。
孔道辅,孔子第四十五代孙,当时大贤,闻听石介恭敬泰山先生事,专门前来偷偷观察。落入他眼底的是,“介执杖履侍左右,先生坐则立,升降拜则扶之,及其往谢也,亦然”。
由此孔道辅感叹,以石介之学问而尊戴孙复如此,那么就可以想见孙复先生的学问是何等高深。同时他又嗟叹石介的尊师重道,视学问重,则其视师也必尊;视学问轻,则其视师也自忽。为此他赋诗云:“日观峰前访隐沦,岂同沮溺异人群。轲能养浩雄能默,今复渊源见此君。”他也无比信服地认为孙复是继孟子、扬雄之后真正的儒家大隐。
四
现在,可以彻底厘清胡瑗、孙复、石介三先生之间的相互关系了。
朱熹在《三朝名臣言行录》中说:“侍讲(胡瑗)布衣时,与孙明复、石守道同读于泰山,攻苦食淡,终夜不寝,一坐十年不归。”他将三先生误认为是同学。而且,此论又误导了后世学界。
其实,胡瑗与孙复早年一同苦读于泰山,确为同学。而石介与胡瑗却没有任何关系,孙复与石介的师生关系,也是在公元一〇三五年石介帮助孙复建立泰山书院之后才确立的,而且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更接近于一种名义上的彼此认定,名分意义要远远大于师授生受的实际。
政务繁忙的石介,也确实没有时间待在孙复的泰山学院里。
公元一〇三七年,他由留守南京观察推官转任御史台主簿。严气正性、放肆直言、不求保全的性格禀赋,让他在官场上第一次吃到苦头。皇帝命录五代及诸国之后,石介认为五代十国皆为伪国,不当求这些人的后代,因此坐言论不当罪而被罢官,降为镇南掌书记。
为此,欧阳修写信给御史台长官杜衍:主簿在御史台中不是言事官,石介却能足未履台门,而因言事罢,只能说明他正直刚明,无所畏避。以石介之才不止为主簿,简直可以为御史。
公元一〇三八年,石介以“父老(时已七十岁)”的原因,向吏部请求代父远任嘉州军事判官。被批准后,他到任刚一月,因母亡归家奔丧。公元一〇四〇年,父亲石丙又亡故。母服未满,再守父丧。
在泰安丁父母忧期间,他耕读于徂徕山下,聚众授徒。
此时,党项人元昊建立西夏,西北边疆烽火骤起。石介虽身居徂徕,卸职在家,但心忧天下的儒者情怀却使他不能不为时局忧心,为百姓浩叹。为此,他写下了“平生读诗书,胸中贮经纶。薄田四五亩,甘心耕耨勤?依锄西北望,涕泪空沾襟”的感时伤世诗行。
直到公元一〇四二年,因杜衍推荐被召征为国子监直讲前,在长达四年的时间里,石介就在徂徕山下一直平静地讲授着《周易》,并十分享受地被自己弟子喊着徂徕先生。
出于习惯,他会偶尔抬起眼,充满崇敬地向西北望去。好的天气里,应该能隐约望见泰山。他知道,老师孙复正在高耸入云的泰山上,用一口干硬的山西腔声情并茂地讲授着《春秋》。
宋代是治《春秋》成就最大的历史时期之一。《四库全书》“经部”春秋目所收录的相关著作共一百一十四部,其中宋人所著就占三十八部之多。原因很简单,《春秋》主名分,讲究尊王攘夷。北宋统一之后,从意识形态领域最需要规整多年分裂和战乱所造成的伦理废弛现状。
孙复在泰山讲学时,写下了《春秋尊王发微》一书。该书明确宣布写作目的就是尊王,正君臣之分,明大一统之义。
他认为《春秋》一书对于天子、诸侯皆持贬斥态度,没有一点褒扬。他指出开篇即是那句“隐公元年春王正月”,是因为“孔子之作《春秋》也,以天下无王而作也,非为隐公而作也。然则《春秋》之始于隐公者非他,以平王之所终也”。在他看来,《春秋》之所以开门即书“王正月”,其意在于“夫欲治其末者,必先端其本;严其终者,必先正其始。元年书王,所以端本;正月,所以正始也”。
这正是唐中期啖助、赵匡、陆淳的“《春秋》三传派”所走的学术路子。他们认为“三传文义虽异,意趣可合者,则演而通之;文意俱异,各有可取者,则并立其文”。据此,他们采用与传统解经套路完全不同的空言说经、以经驳传方式,忽略具体的章句,注重经文中的微言大义,并进行阐释与申辩。
与啖助、赵匡、陆淳不同,或者说孙复巨大的创新之处是,他完全抛开三传所注,讲究我注《春秋》,以我之心灵来体会原经的微言大义,证悟其间的义理。而且,他更为讲究解经之义与现实需要的结合。
因而可以说,孙复用他的“发微”,不仅首开宋学以疑经为研究之法的风潮,而且,舍弃传注、直探经文、注重实用的解经方式,也引领了宋代儒学的重大革新。
与孙复所走的学术路径完全相同。石介所著《易解》、《易口义》,也对自汉唐以来的《易经》注疏给予批评,对之均完全不取,直接是自己解经。他认为,“大中至正,万世常行,不可易”,经义永远兀自屹立在那里,只有理胜,义才会接近。因而,他讲授《周易》时,避神秘象数而不谈,直讲核心的义理。
这样,孙复、石介的教育思路就和胡瑗抛开汉儒注疏,以心印经,信口开讲,却始终“以义理为宗”的治学方式,完全归于一途。因而,不管是胡瑗执教的苏湖学士,还是孙复、石介传授的齐鲁生徒,南北学子都在接受同一种教育理念,那就是“宋初三先生”集体开创的“通六经之旨”、抛传就经的研经方式。
全祖望区分胡瑗、孙复两位学界泰斗时说:“泰山之与安定,同学十年,而所造各有不同。安定,冬日之日也;泰山,夏日之日也。故如徐仲车,宛有安定风格;而泰山高弟为石守道,以振顽懦,则岩岩气象,倍有力焉。抑又可以见二家渊源之不紊也。”
渊源之不紊,这其实只是就个人性格而言的表象之别,在治学方式与学术思想上,他们其实完全一致。
不管冬日之阳,还是夏日之阳,其实仍是一个太阳。
五
公元一〇四二年,石介丁忧期满,因杜衍再次推荐,被召为国子监直讲。
石介于是作《明隐篇》,来替孙复制造舆论:“孙明复先生畜周、孔之道,非独善一身,而兼利天下者也。四举而不得一官,筑居泰山之阳,聚徙著书,种竹树栗,盖有所待也。古之贤人有隐者,皆避乱世而隐者也。彼所谓隐者,有匹夫之志,守硜硜之节之所为也,圣人之所不与也。先生非隐者也。”
话语很委婉,意思却很明了。贤者避乱世才隐,今为盛世,应该野无遗贤,那么孙复这样的大儒就不能一直被晒在泰山顶上。
在范仲淹、富弼、欧阳修等人的大力举荐下,孙复离开讲习了八年之久的泰山书院,告别泰山的清风明月,来到了繁花似锦的京师汴梁,任秘书省校书郎、国子监直讲。宋仁宗车驾幸太学时,见到孙复讲论,闻而喜之,赐绯衣银鱼,召为迩英阁祗候说书。
一个乡间学校民办老师,陡然成为国家最高学府的一级教授,又成为皇帝身边的“说书”,现年五十一岁的孙复先生是否会觉得这一切来得太晚?
一点不晚。相较于此前一年,五十岁的孙复才首次进入洞房当上新郎,这不能说晚。
这是段千古佳话。
《泰山学案》中附《渑水燕谈录》有载:
孙明复先生退居泰山之阳,枯槁憔悴,鬓发皓白……故相李文定公迪守兖,就见之,叹曰:“先生年五十,一室独居,谁事左右?不幸风雨饮食生疾奈何?吾弟之女甚贤,可以奉先生箕帚。”先生固辞,文定公曰:“吾女不妻先生,不过为一小官人妻,先生德高天下,幸婿李氏,荣贵莫大于此。”先生曰:“宰相女不以妻公侯贵戚,而固以嫁山谷衰老、藜藿不充之人,相国之贤,古无有也,予不可不成相国之贤。”遂妻之。其女亦甘淡薄,事先生以尽妇道,当时士大夫莫不贤之。
对李迪这样的叔岳丈,士大夫是应该“莫不贤之”的;对孙复这样的新郎,士大夫应该是莫不“羡”之的吧。
后来,欧阳修在《孙明复先生墓志铭》中,还兴致勃勃地记述了这个“相女配夫”故事。到元朝,关汉卿依然心痒难耐,乃至在《西厢记》第五本《张君瑞庆团圆》曲词中,还绮思难抑地缅怀:“常言道自古相女配夫,新状元花生满路。”
六
时代的风潮任谁也阻挡不住。怀着一腔救世济民愿望的书生,其心也拳拳,其思也察察,其志也恒定,因而又最容易跌进这个风潮中,顺势而鼓呼,乘风而兴浪。
狂飙过后,那些热情激昂的书生们又最先会成为地上的一片狼藉,以自身为这场狂飙作祭。
自公元一〇三八年元昊叛宋,北宋用于边防的开支骤然猛升,政府因而增加税赋以度军用。不堪重负的各地民众纷纷起而抗争,暴动与骚乱此起彼伏。加之吏治混乱,朝中朋党纷争,造成了北宋王朝的一片混乱。
出于对王朝自身安危的考虑,宋仁宗迫切需要扭转这种内忧外患的严峻局面。为稳定时局,他将眼光瞄向了多年来持政有方、力救时弊的范仲淹。
庆历三年,公元一〇四三年,他将在西线镇边的三名统帅夏竦、韩琦和范仲淹诏回开封,分别任命为枢密使、枢密副使。为广开言路,又任命欧阳修、余靖、王素、蔡襄为言官,他们被称为“四谏”。“四谏”也很是了得,他们先是谏奏罢免了尸位素餐的夏竦,继之罢免了吕夷简的军政大权,然后又奏请罢免了副宰相王举正,最终使得范仲淹走到了大宋的政治权力核心。
“庆历新政”正式掀开帷幕。
作为一位出色的政治家,范仲淹多年来深刻认识到:国家兴盛来自于人才,而人才培养就来自学校。但自北宋建国以来,一直承继着经五代十国战火所造成的教育残局:太学凋敝,各地州县之学消亡,士无所就学,国无所储士。所以,他对现有的重辞赋、明经,轻义理,与现实严重脱节的进士科举考试内容大加挞伐。
多年来,他致力教育事业,亟思振兴教育,为国家培育有用之才。比如主掌应天府书院时,倡导学子聚学为海,经义明道,“进而心忧天下,退而道乐古人”,希望“使天下庠序规此而兴”。正因此,他多年来,倾心于学界,向胡瑗、孙复、石介这样的大儒频示友爱,屡施援手,竭力推介和重用。
作为“庆历新政”的重要一项,他所提十条改革方案的第三条就是倡导新学:“三曰精贡举。进士、诸科请罢糊名法,参考履行无阙者,以名闻。进士先策论,后诗赋,诸科取兼通经义者。赐第以上,皆取诏裁。余优等免选注官,次第人守本科选。进士之法,可以循名而责实矣。”
听到范仲淹这样倡导的声音,那些向来坚持摈弃浮文丽词,追求以儒家精神关照现实,以自己高度的文化自觉潜身躬行,救治“道统”不继、“师教”缺失时弊的文化精英们,自然一定会欢天喜地地走到“庆历新政”的潮流之中。
是的,石介、孙复于此前一年就已经从山东赶来。由于他俩教学有方,名重学厚,太学生由原先的不足三十人陡然增至数千人。欧阳修称赞石介:“及在太学,益以师道自居,门弟子从之者甚众,太学之兴,自先生始。”(《徂徕石先生墓志铭》)
此时,胡瑗虽仍在遥远的南方,但他的“苏湖教法”已先行一步走进太学,被作为教育模板在帝国大学里推行。
眼前出现的一幕是如此令人心动:
一方面,政体日现清明。奸佞远逐,贤人日进。吕夷简罢相,夏竦罢枢密使,而杜衍、章得象、晏殊、贾昌朝、范仲淹、富弼、韩琦同时执政,欧阳修、余靖、王素、蔡襄并为谏官。
另一方面,旧学革除,新学鼎盛,一片蒸蒸日上,一派欣欣向荣。这番令人鼓舞的风卷残云、革故鼎新景象,让石介心旷神怡。
一生“乐善疾恶……遇事奋然敢为”、“遇事发愤,作为文章,极陈古今治乱成败,以指切当世,贤愚善恶,是是非非,无所讳忌,世俗颇骇直言”的石介,面对此景此情,激情澎湃地说:“此盛事也,歌颂吾职,其可已乎?”
他豪兴难遏,欣然命笔,仿韩愈《元和圣德颂》写下一篇《庆历圣德颂》。在其中,他爱憎分明地写下了这样的即兴之词:“众贤之进,如茅斯拔;大奸之去,如距斯脱。”
率性直斥夏竦为大奸,这就犯了大忌。
果然,此文一出,政坛为之震动。孙复忧心忡忡地对石介说:“子祸始于此矣!”
就连刚接到任命,正在陕西赴京途中的范仲淹与韩琦也闻之变色。据《范文正公年谱》载:“公(范仲淹)与韩琦自陕西来朝,石守道作《庆历圣德》诗,忠邪太明白。道中得之,公抚股谓韩公曰:‘为此,怪鬼辈坏之也。’韩公曰:‘天下事不可如此,必坏。’”
他们说得真准!
公元一〇四四年八月,推行短短几个月的“庆历新政”夭折。
原因是破获的一起谋逆大案。当事人却是石介和富弼,有石介给富弼的亲笔信作证。信中隐然有废黜仁宗之意。此书信,其实是夏竦秘密买通婢女临摹石介手迹,一手伪造而成。但此案一起,惶恐之中的石介与富弼百口莫辩。半信半疑的仁宗由此开始对改革派产生信任危机,甚至开始怀疑范仲淹推行新政的目的,以及扩大相权的居心。
为此,富弼、范仲淹纷纷离职去朝。石介遂成为朝中夏竦旧势力,以及他向来指责的“西昆体”成员们的众矢之的,大家对石介攻者益急。《宋史》本传说:“人多指目。不自安,求出,通判濮州,未赴,卒。”
公元一〇四五年,作为“庆历新政”的祭品,年仅四十一岁的石介抑郁而死。
石介虽死,但夏竦仍对他衔恨不已,仇恨难消,而且他还想中伤杜衍、富弼等人。庆历五年,一个叫孔直温的徐州人因“挟妖法,诱军士为变”事发被诛。搜家时,查出有孙复、石介与之往来唱和的诗文。
夏竦因此散布流言,说石介是诈死,石介本人其实已经北逃到契丹,请求掘棺勘验。后来,经杜衍、龚鼎臣、吕居简等人以身家性命担保,方才免除被掘坟剖棺。但石介的妻子儿女却受到牵连,被羁管他州,流亡数年。流亡途中,妻子儿女又几乎冻馁而死,后来,是富弼、韩琦共同出资买田,赡养了大师贫病无依的家眷。
小人得罪不得啊,无数历史警钟为我们敲响,石介这声钟鸣尤为刺耳,惊心。
欧阳修在为石介写的墓志铭中道:“世俗颇骇其言,由是谤议喧然。而小人尤嫉恶之,相与出力,必挤之死。先生安然,不惑不变,曰:‘吾道固如是,吾勇过孟轲矣!’”
以一己之勇,给身后的妻子儿女带来无尽的伤害,这是大师不曾料到的。他不懂得,这个世界上,小人向来没有底线。
一生注重师道,一生播散学问,但生时不免寒饿,死后几斫棺椁,妻离子散,流离失所。这就是徂徕先生的一生。
七
再来看泰山先生孙复。
本无意于政治,只潜心于学问与教育的他,既然被卷入了政治斗争的漩涡,那他也一定不会独自安然于事外。
搜查孔直温的来往书信时,也查出了有孙复的来信。因此孙复遭贬,先后为虔州监税,徙泗州,又知长水县,签书应天府判官事。后来,翰林学士赵概等十余人上书,说“孙复,行为世法,经为人师,不宜使佐州县”。于是恢复国子监直讲职务,此后迁为殿中丞。
公元一〇五七年,六十六岁的一代大儒泰山先生孙复与世长辞。他死后,梅尧臣连写《哭孙明复殿丞》三首诗,他在其中歌哭道:“旧业居东岱,中年谒紫庭。要涂无往迹,至死守残经。诏许求遗稿,朋邻与葬铭。世人无怪我,涕泪为之零。”
是啊,居于东岱的时光是多么幽静而安闲,何必五十岁之后前来受命于是非之地紫庭?如果没有错误地踏上这条为官“要途”,他应该守着自己钟爱的经书直至优哉游哉地老死吧。
生命中没有如果,因为人并不知道自己抬起的双脚将会在下一刻踏入哪一条河流,而那条河流恰恰会流向使自己万劫不复的深渊。
人生如戏,充满了不确定性。
即便如大儒孙复、石介,也无法遏制自己命运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