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帝都已入冬,天气寒冷。
清早,轩清在温暖的书房写字,云珠懒懒的在一旁磨墨,抬眼见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飘落,远处一片白茫茫,手不禁停下,看得有些痴了。
记得在珠山见的第一场雪,似乎也是这样的情景吧。那时那人还在,一早醒来,雪好大,簌簌落了满山,他的院落中也铺着厚厚一层。她那时还是兔身,高兴的在雪地上打滚,他看到了笑着说:“珠儿皮毛这么白,与雪在一起几乎分不出来,不知的还以为雪球在自己滚动。”
她听后竖起耳朵,跳到他身边撒娇的蹭蹭。他也忽发童心,拿起雪攒成球,堆出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兔子来。她站在那个圆滚滚的雪兔对面,好奇的左看右看。
那时候的他们多么快乐,以至于之后的一千年,每当看到落雪她都会不禁想起那一天。
“轩清哥哥——!”院内一声轻呼,打断了云珠的回忆。
听出是怀薇,云珠暗叹公主怎么这么早来王府,无奈变成白兔,趴在轩清身后铺满绒毛的檀木椅上。上次被轩清污蔑成是有待净化的妖精,她虽不满,不过自那天以后怀薇见了她倒是躲着走,倒也乐得清静。
怀薇几步跑进来,披着的白貂披风还带着寒气,一身朱红牡丹锦裙依旧耀眼,但此时脸蛋被冻得有些发红,眼中掩饰不住的惊慌。
轩清见状,停下笔问道:“公主何事如此焦急?”
怀薇顾不得解披风,急道:“轩清哥哥,漠北颜国使者来请求和亲,父皇已经答应!”说着眼中已有泪,道:“母妃说宫内适龄的公主只有我了,怀薇这次怕是要被送去和亲,求哥哥救我!”
轩清听后一怔,道:“要我如何救你?”
怀薇脸微微发红,有些腼腆:“恩……就是……”云珠听得奇妙,第一次见一向刁蛮泼辣的公主这么害羞,不禁也睁大眼睛支起耳朵来听。
“哥哥娶了我,怀薇就不用和亲了。”怀薇终于鼓起勇气说完,抬起头,一双美目充满期待的望着轩清。
白兔听后也转过头,疑惑的看着轩清。
轩清面色一时阴晴不定,半晌道:“这个忙,轩清恐怕帮不了公主。”
“为什么?”怀薇的急道。
“我们同是皇室宗亲,不合礼法,何况又是同门——”
“那有什么!我们小时一起玩耍,大了一起修道,不很好吗?如果你喜欢,我们可以去一个远离这里的地方——”
“不要说了。不行。”轩清决绝打断道。遇见这样一个不能讲理的公主,他不知还能说什么理由。
只是那时他不知,拒绝不爱的人,理由总是不够,而对于爱的人,只需一个理由。
良久,怀薇眼睛已有些发红:“我知道了,你果真,果真是喜欢那小道童……”
轩清听后一怔,刚想开口,转念一想这样也好,遂闭口不语。怀薇见轩清默认,再忍不住眼泪,转身哭着跑出去了。
轩清沉默,屋内一时静得仿佛可以听到窗外落雪的声音。
云珠不知怀薇为什么那么伤心,仿佛世界就要毁灭。虽然她曾说过要吃自己,但看她今天的样子,不禁也有些难过。起身变回侍女,走到轩清桌边道:“她很难过,公子怎么不答应她?”
轩清摇头道:“你不懂。”
“她不就是想让你娶她吗?”云珠不满责怪道。
轩清神色复杂道:“你懂得什么是娶吗?”
云珠睁大眼睛,一时语塞,终于服输道:“什么是娶?”
轩清道:“就是以后与她永远生活在一起,一直陪伴她,照顾她。如果和你不喜欢的人永远在一起,你愿意吗?”
云珠低下头,缓缓道:“不。”轩清听后,舒了一口气。
“你不喜欢她?”云珠转而疑惑,接着自语道:“哦对,刚刚她说了,你喜欢小道童。”
轩清听后一滞,道:“不是。”
云珠抬头:“你刚刚不是承认了?”
“没有。”
“不喜欢怀薇公主,也不喜欢小道童,那你喜欢谁?”云珠问道。
轩清目光复杂的望着云珠一样,随后终于缓缓开口道:“你。”
“我?我什么”云珠不解抬头望着轩清。
轩清半晌低低的叹了一口气,道:“你以后就知道了。”
云珠听后微微撇撇嘴,做了一副你以为我很好奇吗的样子,转身回自己房间吃糕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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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薇那日后再也没来过轩清庭院,云珠反倒觉得无聊了。每天是吃和睡,有时轩清不去道观时与他聊天喝酒,日子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终于盼得春雪融化,她趴在窗前一滴滴的数从房檐滴下的水珠,感叹这个漫长的冬季终于过去了。
然而对于怀薇来说,在皇宫里的最后一个冬天却过得太快。开春就要远嫁,还是一个陌生的蛮夷之地,怀薇对未来充满了担忧。
要不要绑了轩清?要不要逃跑?要不要自尽?这是她每日都在纠结的问题。但她被看的很紧,以上三个想法要实施都非常有难度。眼看初春已至,为她和亲准备的各样物品都已置备的差不多,怀薇越来越觉得问题已迫在眉睫。
与其闷在屋里,不如出去走走。
怀薇叫来侍女披好白裘披风,出宫去太乙观。来到观门前,轿子停下,怀薇只身走进观内,想到自己与轩清同门修道的时光,不禁黯然。目光留恋的走过这里的一草一木,经过桃花涧时停下不禁驻足,一时看得出神。
那时夏日的桃花涧,流水潺潺,透着清凉。远远可望见一片绯色的桃林,蔚如云霞。
记得入观时每天清晨做早课前,都要来此与师兄师妹们一同练剑,那时经常偷偷看轩清,总觉得他一身道袍舞起剑来,如流雪回风般飘逸自然。有一次偷偷的看他出了神,还被掌教罚把那游仙剑法练二十遍。那时真是痴。
可惜现在的桃花涧,空有寂寥纯色,却没了嬉闹的他们,是不是也会寂寞?
“怀薇师妹好雅致,来此赏春景。”妙华经过,见怀薇发呆,笑道。
怀薇听后苦涩一笑:“师姐逍遥,怀薇羡慕不来。”
妙华不解:“怎这么说?师妹生来公主,享极人间富贵,修道又得师父亲传,还有什么遗憾?”
怀薇摇头道:“师姐说笑……我就要远嫁漠北颜国了。”
妙华没有想到,一怔,道:“什么时候?”
“三月初三,还有十几天了。”怀薇遥望着远处寂静的云,幽幽道。
妙华见怀薇伤心,宽解道:“师妹不舍故土人之常情,但身为公主,和亲为国亦会流芳百世。”
“我不要什么流芳百世,”怀薇皱眉:“我只想同他在一起……可他不肯娶我,我又能怎么样……”她低低的叹息,眼底沉淀着悲伤。
“谁?”妙华疑惑道。
怀薇自嘲的笑笑:“现在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轩清师兄。”
妙华面色一暗,随后勉强笑道:“怎么会不愿,我见师弟平时待你很好。”
“我曾经也以为,他对我至少有那么一点喜欢”,她摇了摇头接着道,“可谁知,他拒绝得那么决绝。或许,真如他府上的传言,其实他喜欢的是那道童……”
“什么道童?”妙华目光中掠过一丝冰冷。
“他带回府里的道童。有一次我去,亲眼见他很护那道童,其实我那时就该明白。”怀薇眼角有些湿,想到这不欲多言,向妙华道:“不说这些了,师姐,我走了。”说完拜别转身离开。
妙华还在低头想着怀薇的话,见她离去,忽然道:“这么认命倒不像怀薇师妹。师姐有一样东西,或许可以帮你。”
怀薇回头,有些难以置信:“什么?”
“随我来。”
怀薇一路踏雪,随妙华来到她的居室。妙华从柜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青色雕花木盒,递予怀薇道:“这盒中有一件法宝,你在出嫁临行的前一天晚上打开,自然助你。”
怀薇疑惑道:“是什么?”
“说了便不灵,到时打开来,你自然明白。”
怀薇接过木盒,有些惊喜,急忙谢了妙华,小心收入怀中。
“一定记得是临行的前一天晚上,时间不可弄错。”妙华叮嘱道。
怀薇点头,小叙一会儿,欣喜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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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二晚,一切安排妥当。侍女退去,灯火辉煌的寝殿只剩下怀薇一人。珠宝纷华,银烛高燃,火苗映在铜镜中,有跳跃的光芒。
梳妆台前,怀薇小心的拿起妙华师姐赠与的雕花木盒,不知在这即将出嫁的前夜,它会如何助自己?一个助她逃脱的法器?亦或是,一枚摄人心魂的迷药?
想着,她轻轻拨开盒前精巧的机关。深吸一口气,打开来,发现盒内红色的丝绒中静静的躺着一株寸余长的青草。
草虽久放盒中,却无一点枯萎迹象,仍绿得仿佛生在春野中,仍绿得盎然。
怀薇望见,忽然明白那是什么。苦涩一笑,用指尖轻轻拿起,慢慢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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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三早,天还没亮,轩清就已穿戴好,来叫还未睡醒的云珠。云珠不情愿的起床,随轩清去宫门。
见云珠一路上迷糊,轩清道:“让你在家睡觉,非要一同来送怀薇,既然不情愿就回去吧。”
“人家哪有,只是太困了。”云珠甩了甩头,看见前面早有百官穿戴整齐的侯在宫门口,一下精神了许多。
云珠侍女打扮,跟在轩清身后,来到宫门前,按轩清吩咐站在前来恭送的宫内侍女旁边。
两个时辰后,头带九色凤凰金步摇,一身盛装的怀薇公主,在众多宫人的护送下,缓缓从皇宫走出。行了礼仪,接下来便是皇帝贵妃与公主道别,随后是众皇子。太乙观的师父师兄未来,由轩清代替。
轩清今日穿道袍,拿起一杯酒道:“自幼相识,又为同门,今日与师妹以酒道别,山高水长,望勿忘故土,兴我朝文明。”说罢酒一饮而尽。
“怀薇谢过师兄。”怀薇一拜,不看轩清的眼睛,一口饮尽杯中酒。
接下来是百官朝拜,礼官陈词,云珠远远的已看不到怀薇的表情,只觉得刚刚她目光掠过轩清时的眼神那么陌生,仿佛他们从未相识。
这真的是在庭院中一声声叫“轩清哥哥”撒娇的怀薇,是那个骄傲又刁蛮的怀薇公子?
云珠恍然思索间,所有仪式完毕,怀薇被搀扶上马车,依仗先行,浩浩汤汤一路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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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亲的车队已行出帝都,车中的怀薇端正的坐在软塌上,遥遥的望着前方。
漠北,或许不远。
公主寝殿的梳妆台上,静静的躺着一方青色雕花木盒。盒中放着一株青草,草长一寸,无叶,无香。
她看第一眼便已识得,妙华送她的草名为忘忧,长于昆仑,食之可以忘世间一切忧心之事,一切忧心之人。
让她忘记他,便是最好的解脱吗?只是,对她来说或许不。
哪怕再心痛,却也终不忍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