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庆年却不赞同妻子的看法,摇头道:“我把活儿做好,对得起人家开的工钱就行了。”
“也是这么个理。”周氏不再多劝,她知道丈夫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从来只管埋头做活,绝不肯花半分心思去讨好主家。不过话又说回来,王家人肯定也是看中了丈夫这一点,觉得这样的人老实可靠,才把监工这么要紧的活交给了他。
夫妻俩说了一会儿话,杜庆年忽然觉得有了几分奇怪。平时他一进家门,小女儿肯定第一个出来迎接他,今天怎么连个面儿也没见?
“梅梅和兰兰呢?咋没见着?”杜庆年松开妻子的手,左顾右盼的问道。
“兰兰上菜园子里浇地去了,梅梅在屋里。”周氏有些犹豫,丈夫难得有件高兴事,她不想马上就让他跟着担忧,因而含糊了一句。
“哦?妮子又在屋里干啥?她整天都干嘛了,还跟大山兄弟两个遍坡跑没?我瞧瞧她去……”杜庆年却兴致勃勃的站起来,抬腿要去寻小女儿。
周氏不好阻止丈夫,只能起身跟上,叹了口气愁声道:“梅梅今儿早上病了,在屋里躺着。”
“好端端的咋病了?”杜庆年立刻站定脚步回过头,眼睛瞪成了一对铜铃,急吼吼的问道:“啥病症?骇不骇人?找贺大昆拿药吃了没?你咋不早说,真是……”
“吃过两贴药了,就是热症,发过几道汗已经好多了。我怕你忧心,没来得及跟你说。”周氏委屈得红了眼眶,哽哽咽咽的诉说道:“你是不晓得,先前那会儿,梅梅浑身烫得可厉害,吓坏我了。”
“发过汗了就好,娃娃就怕热症,凶得很。你也莫心焦了,我晓得,你一个人带几个娃,是不容易,咱家里不还有娘帮顾着?莫委屈了,妮子现在咋样?光发了汗可不行,得给她弄点吃食。”杜庆年心里面焦急得直上火,却还得手忙脚乱的安慰妻子,
外头忽然响起了扑踏踏的脚步响,杜梅脆生脆气的声音穿门而入:“爹爹……”
声音刚落,她人已经到了房门口,伸手把门板叩得蹦蹦响,嫩生生的唤道:“爹爹,你回来啦?”
“哎,”杜庆年欣喜的大声答应着,上前拉开房门,蹲下身一把抱起杜梅,用手指轻轻勾了勾她的鼻头,又是高兴又是心疼的问道:“你咋自家跑出来了?身上还难受不?我的乖梅梅,病了得好生躺着。”
“我已经不难受了,”杜梅伸手搂着他的脖颈,嘟着嘴道:“谁叫爹爹不来瞧梅梅,我可想爹爹了。”
“呵呵,爹也想梅梅来着,来让爹瞧瞧。”杜庆年伸手揉着她蓬草一般的脑袋,响亮的笑道:“真是我的乖女,这段日子听娘的话没?病了有没有好生吃药?”
“听的,”杜梅偷眼瞧着周氏,怕娘亲责备自己下床乱跑,又重重的强调了一句:“我已经好了,不难受了的。”
“好了就好,爹爹猎了山兔子回来,待会儿让娘给你们弄兔肉吃。”杜庆年两眼欣慰的看着女儿,象是怎么也看不够。
“爹爹真好,”杜梅笑得两眼咪咪的,偏着脑袋发自真心的说道。
周氏转身用手背抹掉眼角的泪痕,走上来微笑着嗔道:“见了爹爹,就忘了娘了,我算是白疼了你。快下来吧,娘抱你回屋去躺着,别又让风吹了。”
“不嘛,”杜梅抓着杜庆年的衣襟不撒手,小脑袋来回直摇晃:“我要跟爹爹说话。”
“哈哈,好,不回屋。来跟爹爹说,最近都干啥了?”杜庆年一脸满足的把女儿往上搂了搂,凑脸过去哄道:“乖梅,先亲爹爹一口。”
“不要,爹爹胡子扎人。”杜梅难为情的偏开脑袋,毕竟爹爹不是娘亲,这种太过亲昵的动作,她还是有些做不出来。
杜庆年哈哈大笑,腾出一只手去搔她的胳肢窝,惹得杜梅扭起身子躲来躲去,小脸憋得通红,气急败坏的控诉着:“爹爹坏,娘救我……”
周氏笑笑的摇了摇头,看着疯闹成一团的丈夫和女儿,她心里一下暖烘烘的。
晚饭的时候,全家人都知道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汪氏破天荒的从她屋里拿出半壶高粱酒,让周氏摆上杯子,斟满和儿子对碰了三杯。
周氏和几个女儿不能喝酒,便在一旁喜滋滋的吃着菜,今晚桌上多了一碗红烧兔肉,是杜庆年顺道从山上猎回来的。为了去腥,兔肉里面放了许多辣子,杜梅仍在病着,周氏就只许她尝了两小块。杜梅端着她那碗无盐无油的鸡蛋羹,看着其他人不断的往嘴里夹兔肉吃,馋得口水都几乎要滴答了下来。
喝完第三杯酒,汪氏抬袖子抹了抹嘴,然后搁下杯子,一脸凝重的望向杜庆年。
酒杯在桌上碰出“砰”一声轻响,杜梅和其他人同时抬起头,她们都知道,奶奶这阵势,是有话要说了。
杜庆年也停下了筷子,征询的看着母亲,轻声道:“娘,咋了?”
汪氏先咳嗽了两声,这是她的老习惯。从前没有分家的时候,家里的大小事都是她说了算,这个动作,使她觉得仿佛能增添几分威严,更显得郑重其事。
“老大你现在领了好差使,咱们都高兴。这是人家发善心,抬举咱们家,你可得用心给人家把活做好了,别丢了咱老杜家的脸。”
汪氏摆好架子,一板一眼的叮咛道。
杜庆年有些感动的点了个头,没有搭话,等待母亲接着往下说。
汪氏又咳嗽了几声,表情也变得更加的严肃:“老大你是晓得的,庆余他们那边的光景,屋里孩子多,又没个人搭把手。你是大哥,这兄弟同根,就算是分开过,该看顾的,也得看顾着。”
杜梅的心一下提了起来,下意识偷偷瞄了娘亲一眼。周氏半垂着头,目光紧紧粘在丈夫身上,眼里似乎也有了些担忧。
全家人都知道,汪氏偏心二房,分家的时候,杜家一共十三亩地,她就以二房人口多为理由,非要让二房占五亩。后来还是杜庆年大度,主动提出自己是老大,吃就吃点亏,只要了三亩地,才把这家给分匀净了。
“娘说得是,”杜庆年很是意外,沉默半晌,才僵硬的挤出一句。
汪氏有些失望的看着儿子,在心里默默叹道,孩子大了不由娘,从前不管她说什么,老大都绝无二话。这几年,儿子却让媳妇撺掇得跟她生分了许多,有时候心里的打算,连她这当娘的都瞧不出来了。
老头子还在的那会儿,哪里是这样的光景,那时候这杜家上上下下,哪一处不是她说了算?汪氏被自己的想法勾得有几分伤感,叹了口气,索性直截了当的提道:“庆余前段日子跟我提,想在他屋后那面小山坡栽桃树。才分家出去,他手头也没啥积余,这买树苗的钱,你得帮补着点。”
杜梅惊讶得嘴里的蛋羹都差点喷了出来,她爹这才提了监工,工钱还没拿到一分呢,奶奶怎么就好意思提出让他帮补二叔家?
周氏的手都有些颤抖,眼皮子撩起来又搭下去,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说。
一旁的杜兰倒还镇定些,杜艳脸上藏不住事,立刻震惊的瞪大了眼,不满的话只差没有脱口而出。
杜庆年原本黝黑的脸膛有点发白,几乎是不可置信的问了出来:“娘,你说啥呢?庆余想啥呢?他一个庄稼汉,还会学人家侍弄桃子树?”
杜梅大为焦急,恨不得伸手往她爹胳膊上掐一把。要紧的不是她二叔会不会侍弄桃子树,要紧的是,凭什么要她爹爹掏钱去帮补?她们自家都不宽裕。再说了,二叔就算想种桃子,干嘛不自己来跟爹爹借?而是让奶奶帮着开口提?杜梅觉得压根都不用猜,万一她爹真的被说动松了口,不管最终桃树能不能种成,这钱一借出去,只怕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还。
“那是你亲兄弟,你咋说点话跟个外道人一样?”汪氏大为不满,盯着儿子语气极冲的说道:“侍弄果树跟侍弄庄稼有啥两样?你兄弟还不是为了找个来钱处,家里恁多人口,单靠耕作那几亩地,岂不是活生生的等着把人饿死?大郎翻年过去都十四了,要说媳妇还得起新房,一样样的哪一处不是花银子……”
汪氏口中的大郎,是指杜庆余的大儿子杜奇,年纪比杜兰要小半年。杜家二房所有的人里面,杜梅唯一愿意亲近的就是这个大堂哥,人长得十分端正,性子又敦厚踏实,不像她二叔,反而有几分随她爹爹。
杜梅忍不住腹诽,汪氏一口一个二房人口多,她怎么不留神想想,她还跟着自己一家吃住呢,自己家人口不是更多?当初说好的二叔三叔每年给六十斤粮食奉养奶奶,在杜梅的印象中,三叔照着给了,二叔那份却到现在都还没有送来。
杜庆年额上的青筋涨起老高,脸色慢慢由白转成了红,又转成了白。好容易等到汪氏数落够了,他才闷闷的回了一句:“娘,咱们也不宽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