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氏送来的五个鸡蛋,解了周氏的燃眉之急。本来杜家也养了三只大花母鸡,但就在杜梅病倒的头一天,正好逢上赶集的日子,周氏已经让杜兰将攒下的鸡蛋提去卖掉了。杜庆年在山上砍树挣的工钱并不多,如今分了家,夫妻俩更不得不为了将来打算。眼看儿女都大了,需要开销的地方也渐渐多了起来,还得计划着再为家里添几亩田地,单靠如今那点薄地的收成,全家人一年到头还不够糊嘴。
周氏在心里感激这位打小的手帕交,她知道,小女儿一向馋嘴,而且喜荤腥,在山间田地里见了野雀儿,都双眼发愣得走不动步。话又说回来,农家的娃娃谁不馋个肉呢?平时没那个条件让她们敞开肚皮吃,孩子现在都病了,她这当娘的还不得想法子给弄点好吃喝。
只可惜,家里却是连个鸡蛋都拿不出来了。那三只大花母鸡今儿跟商量好了似的,一个个只卯足了劲儿扑着翅膀怪叫,愣是连蛋壳壳都没挤下一片。要不是冯氏,她都准备舀几升黄豆出去找人家换了呢。
周氏攥着几个鸡蛋,心事重重的进了灶间。在娘家当姑娘那会儿,冯氏就天天背着背篓和她相邀一块儿上山打猪草,冯家比周家宽裕些,冯氏她娘每次烙了油饼子,冯氏都会偷偷给她带一张……唉,冯氏可真是掏心窝子的待她,这些年孩子他爹在山上挣苦力,地里的活计有时候还是宋家相帮着,院子背后的那一屋人,反倒没个两世旁人来得亲。
鸡蛋从鸡窝里摸出来已经有些时候了,早就没了温度,可周氏握在手心里,却觉得十分烫手。冯氏今天说那话的意思,她听得明白。照理说,不管是冲着冯氏,还是冲着宋家,她都该一口应了这门亲事。宋大山那么好的娃娃,又是她从小照看着长大,是歪是正,她瞧得可比旁人清楚。而且以冯氏的那副心肠,将来艳艳嫁过去,头一个就不会受婆母的气……
可周氏也晓得,这事光她一个人心思活动没用,孩子他爹那个人,重信诺,人家不开这个口,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女儿另嫁了旁人的。
周氏在灶台上放下手里的鸡蛋,弯腰从旁边拿了个量米的升斗,把三个鸡蛋放了进去,又转身往碗橱里寻了个海碗出来,将剩下的两个鸡蛋在碗沿上磕开,取了双筷子,心烦意乱的搅拌起来。
杜梅并不知道母亲心里的这份忧虑,事实上,当初说那件事情的时候,杜家其他的人谁也没当真。除了杜庆年,他是个老实人,老实人有老实人想问题的方法,他觉得,承了别人的恩情,既然人家开了口,他又拍着胸脯答应了,哪怕是醉话,也该正正经经的当个事儿来对待。
“……真的?李恒下次回村的时候还让我们骑驴子?大山哥真这么说?”杜梅白天睡多了,陪冯氏说了一会儿话,又被勾起了精神,便不肯再老实躺着,逮着进屋给她送水的杜艳,就缠磨着打听起了宋大山他们去骑毛驴的情况。
杜梅听见宋大山跟着冯氏一块儿来了家里,却没有进屋来。杜梅猜他肯定又在粘着杜艳讲话,骑驴子这种新鲜事儿,他不急着拿出来显摆才怪。
“李恒李恒?叫那么顺口,人家不比你大多了。”杜艳白了她一眼,尖酸的刺道:“说的是让宋家两个小子去骑,又没说让你跟着一块儿,一个小丫头片子,人家记得你是谁?”
“你还不是一样,管大山哥叫宋家小子……”杜梅有些底气不足,杜艳的话说到了她心坎里。像她这样的黄毛丫头遍村都是,李恒说不定转过背就把她忘了。
不对,李恒肯定知道她,是他说的,他爹给她起的名儿呢。杜梅立刻又鲜活了起来,摇头晃脑的问道:“那大山哥有没有说,李恒下次什么时候回村来?”
“我怎么晓得,我又不是你们几个的传声虫。”杜艳跳下炕,伸手扯过棉被,胡乱给杜梅搭盖在身上,不满的嘟哝道:“快点盖好,你可不要再病了,再病我们几个又要遭殃。”
杜梅撅了撅嘴,二姐就是嘴巴不饶人,她要真不乐意,干嘛跑进跑出的给自己端水送药?不还有大姐和娘亲嘛。
被窝里暖烘烘的,杜梅闭上眼,身上立刻又乏了起来。这场热症来得太快太凶,早晨迷迷糊糊的那会儿,她还真有些担心,会不会就此烧坏了脑子。
闭了一会儿眼,杜梅不禁想起了她的爹爹杜庆年。中秋快到了,照着往常的习惯,杜庆年一定会赶回来和她们过这个团圆节。要是他现在在家就好了,身在病中,杜梅越发的思念起了父亲的慈爱。
外面忽然传来了母鸡拍扇翅膀的声音,似乎有人进了院子。顿了一会儿,只听一个洪钟一般的声音道:“孩儿他娘,我回来啦。”
是爹爹,杜梅睁开亮亮的双眼,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旁边的杜艳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按回被窝里,不容置疑的命令道:“躺好,你病还没好,不能吹风的,”说完,就一溜烟往外跑了出去。
周氏一脸欣喜的从灶间里迎了出来,帮着杜庆年接下肩头的包袱,包袱里头沉甸甸的,肯定是男人又顺路猎了什么山货,带回来给孩子们打牙祭。
杜庆年今年才三十二岁,正当壮年,身子骨在山里磨练得又硬又结实,皮肤油亮亮的,带着庄稼人特有的黝黑色。他的面孔长得十分方正,下颌角如同被石头打磨过,五官深刻清晰,风吹日晒过的脸上,显出几分这个岁数该有的坚毅和稳重。
他似乎是揣着什么好消息回来,整张脸从里到外都透着喜色。见几个娃娃都不在院子里,他竟然胆大的凑到周氏耳边,往她脸上“吧”的亲了一口。
“你,做啥呢?”周氏吓了一跳,急急忙忙捂着脸躲开,正要说几句责怪他冒失的话,就看见二女儿杜艳从屋子里欢快的奔了出来。
杜艳径直扑进了杜庆年怀里,跟杜家的其他人不一样,杜庆年对几个儿女一视同仁,甚至二房那几个堂侄,他都一样的照应着。
“哎哟我的乖艳艳,想爹了不?”杜庆年一把将女儿搂在半空中,用胡渣蹭着她的脸蛋,笑盈盈的问道。
“想,”杜艳响亮的回答着,也只有在父亲面前,她才会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娇憨来。母亲虽然温和,但平时忙着操持家里家外,几乎顾不上跟她说几句贴心窝的话。
逗女儿玩了一会儿,杜庆年又进屋去看望母亲汪氏,陪汪氏东长西短的唠了半天近况,他才抽出空转回夫妻俩自家的屋来。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屋里的炕桌上点起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周氏正在收拾杜庆年包袱里带回来的衣裳,听到丈夫的脚步声,她扭头冲他投去一个热辣的目光,柔声道:“咋这个时候有空返家来,山上的活计忙完了?”
杜庆年顺手掩了房门,三步两步走到妻子身旁,拉过她的手,嘿嘿笑道:“还不兴回来看看你和娃?”
“闹啥,我正收拾呢……”周氏面上微赧,连忙把手抽开,丈夫今天怎么跟变了个人?还没到歇下的时候,外头还有婆母和女儿……
“先不忙,你坐着,我有事跟你说。”杜庆年却十分兴致勃勃,伸手扯开妻子手上正在收拾的衣裳,硬拉她坐到了炕沿上。
“你要,说啥?”周氏有些紧张,眼睛一下接一下的往房门口瞟。两口子关屋里讲话,叫孩子们瞧了要笑话呢。
“王家北面山坡的那片林子,要多雇几个干活的人,今天王家二郎单独来寻我,让我去北面山坡上监工……”
杜庆年满脸掩不住的喜色,他在王家的山林子里砍这些年的树,一个月下来,满打满算才挣一吊钱,农忙时还得抽身回家管顾地里的活。一年到头,能攒个七八两银就已经是能耐。如今做了监工,一日三餐都是主家照管,不仅不用抡斧头,每月还能拿两吊的辛苦钱。所以这事儿一定下来,他就迫不及待的回了家,让妻儿老小一同分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周氏欢喜得都有些懵了,情不自禁的反握住丈夫的手,嘴唇颤抖了半天,才道:“那,往后你不砍树了?”
“不砍,下回往城里送木料的时候,我还跟着押车呢。”杜庆年眉开眼笑的看着妻子,那模样就像一个得了胜凯旋的将军,等待着最亲爱的人夸奖自己两句。
“可真是,太好了……”周氏的嘴唇仍然有些颤抖,想了想,又担忧的补充了一句:“万一,人家不服气你咋办?”
“谁有能耐谁上,我堂堂正正做活拿钱,还怕人嚼舌?”杜庆年回答得满不在乎,这活计是王家人主动找上他的,又不是他使歪路求来的,他怕啥?
“倒也是……那,咱们得好好谢谢人家,这一年到头,怕是要多不少银?”周氏慢慢镇定了下来,在脑袋里飞快的盘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