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氏自己不爱出门,也不喜欢家中有客人来访。她知道冯氏和大儿媳妇要好,因而一向厌恶冯氏,认为冯氏一张嘴太过巧利,心眼又多,这些年大儿媳妇跟她走得近,也学得无端的生出了许多心思。最明显的就是,大儿媳妇以前什么事都会听从她这个婆母的意见,而如今,却越发的有了自己的主张。
就拿后头三媳妇罗氏的事来说,谁家的媳妇不生养?小儿子如今在外下苦力挣钱给她花,她还有啥不满?不说把家里的活计利落的拾掇起来,就会坐在屋里学别人矫情。偏偏大儿媳妇心软,成天给她送这送那,好像她肚里怀的是个金猫猫。照这么惯下去,还不把个罗氏得意得尾巴翘上了天?
不过不满归不满,汪氏到底也不好真拦着不让冯氏登门,毕竟大儿子还欠着宋家的钱呢。更何况,小孙女的话她听着心里舒坦,因此汪氏虽然有些不情愿,还是点了头,闷声道:“去吧,请你冯婶子进屋坐。”
杜梅得了吩咐,一溜烟就出了屋。冯氏正站在院子里,手上拎着三个金灿灿的大南瓜,看见她就笑眯眯的招呼道:“梅梅,你好些了没?你娘呢?”
“嗯,我娘在屋子后头扫阴沟呢,冯婶子你等着,我叫我娘去。”杜梅知道冯氏待她们一家友善,她生病的时候,还给送过鸡蛋,因而对冯氏十分亲近。
“算了,不用叫,我就给你们拿几个南瓜过来,给你们搁到灶间里,你跟你娘说一声。”冯氏将她唤住,扬了扬手上的南瓜,就转身熟门熟路的往灶间里走。
“你看你,啥都不忘了我。”周氏在屋后听到动静,已经提着竹扫帚迎了出来,怪不好意思的嗔道:“大过节的,你忙都忙不过来,还专程跑一趟,你在屋门口喊一声,我让兰兰上你家去拿就行了。”
“有啥,屋里那点事,三两下功夫就整完了,我又不像你那么勤快。”冯氏笑着打趣了一句,走到灶间门口,探头往里瞧了瞧,见杜庆年在灶头上忙得热火朝天,就夸张的招呼道:“哟,杜大哥又亲自整治饭菜?兰兰她娘,你可真是有福。”
后头这句话是扭头向着周氏说的,周氏脸上飞起一道红云,连忙跟着进了灶间,从冯氏手上接过南瓜,转身整整齐齐的码在墙角。
杜庆年有些难为情的笑了笑,解开腰上的围布,顺便在上面擦了擦手,扭头向着妻子道:“都拾掇好了,我去王家一趟。要炒的那几个菜,等我晚上回来弄,你招呼大山她娘进屋坐。”
王家大郎昨天捎了话过来,让杜庆年回山上去之前过去一趟,有些活计的安排要跟他商量。依着杜庆年的习惯,他本来不想大过节的去人家屋里叨扰,可明天褚家那边要来人,后天一大早他又得赶回山上,只好趁这功夫过去看看。
“要不要给人家提点啥?干脆把屋里的黄酒拿一坛子过去?”周氏有些不安,悄声问了一句。
“有啥好拿的?那是人褚家送的酒,得留着给闺女办事儿。”杜庆年十分不以为然,在他看来,给主家送东西,那是在讨好巴结主家,要招人说闲话的。他堂堂正正干活挣钱,不搞这些歪名堂。
杜庆年转身出了灶间,看见小女儿站在院子里,就冲她喊道:“梅梅,跟爹出去不?”
“好,”杜梅喜出望外,乐颠颠的跑到他面前,主动伸手牵了他,欢天喜地的拽着他往外走。
周氏在灶间里头看见了,忍不住笑着摇了个头,倒没有阻止,而是向着冯氏道:“我这闺女也不晓得是随了谁,这么个坐不住的性子,将来可咋办哟。”
“梅梅还小着呢,我家妮子要有她一半懂事,我睡着都笑醒了,你有啥好愁的?”冯氏故意酸了她一句,又转而提道:“咋没见着你家兰兰?”
周氏眼角眉梢都透着舒坦,语气轻快的回道:“过完节就得赶紧让她绣衣裳了,这几天我翻了从前的几个绣样,让她熟悉针线呢。”
“这下你和杜大哥可享福了,找了这么个好女婿。”冯氏已经听说了杜兰和褚世武的事情,因而羡慕道。
“咱们不图享她的福,只要她自个儿能好。”周氏扭头看着冯氏,想起和丈夫商量的事情,一下有了些踌躇,不晓得该怎么开这个口。
“兰兰是个懂事姑娘,将来过日子肯定能干,你就少操点闲心。”冯氏笑呵呵的拿眼瞥着周氏,看似漫不经心的提道:“大山他爹昨儿还在说,你们这才分家,手头要是不松快,就尽管来开口。这嫁闺女不比娶媳妇,办得越风光,婆家人越是看得重。你可别有啥不好意思,咱们两个,还用得着说外道话。”
“这……”周氏又是感激又是动容,好半天才道:“梅梅她爹涨了工钱,年底结下来,要办兰兰的事儿够,只是,你们的银子,得缓一缓……”
“那有啥?咱又不急,”冯氏白了她一眼,拔脚就往灶间外头走,一边走一边道:“我回去了啊,可不愿跟你说话,不晓得从前的爽利劲儿哪儿去了,这丁点子事还用得着专门提一回……”
“是是是,是我小心眼儿,我跟你告罪还不成?”周氏不好意思的笑了,飞快跟了上去,挽起冯氏的手,亲亲热热的和她聊起了别的闲话。
王家在清水湾的西北角,背后靠着凤屏山,前面临着打村口经过的那条小河,是全村人眼中的风水宝地。
这些年,王家在村中声名鹊起。自从王家买了半座凤屏山,成天从山上源源不断的往下运木材,王家老爷子又捐了个员外之后,王家在村人的眼中,俨然已经成了风光一方的大户。
听说王家的发达,全靠了王老爷子在城里大户人家做妾的闺女王凤兰。据传这王凤兰长得十分美貌,又很会使些狐媚子手段,去城里做丫鬟没多久,就勾搭上了人家老爷,不但被扶成了妾,没多久还生了个儿子。打那以后,王家就攀了高枝,一路兴旺了起来。
因此,在清水湾提起王家,尊敬羡慕的有,不屑的也不在少数。甚至有些人当面巴结,见了王家人脊背都险些要弓到地里,转头却又说起了酸倒牙的怪话。
杜庆年一向很瞧不起这样的人,在他看来,王家如何跟他没有半点关系,反正他是靠本事下力气,对得起那份工钱就行了。
杜梅和父亲手牵着手,穿过半个村子一路到了王家。王家大门虚掩着,杜庆年扯开嗓子响亮的喊了一声,就领着杜梅走了进去。
王家的宅子是翻修从前的老屋,从外头看,一律的青砖黑瓦,门口还上了匾额,两边摆了石狮,建得十分宽敞气派。然而进了里面,却仍然是一般农家小院的布局,只不过在进门处留了一方小花园,花园里搁了石桌石凳和秋千架,然而两边栽种的却是大葱韭菜等作物,几株稀稀拉拉的杜鹃点缀在一旁,有些不伦不类。
王大郎正好在堂屋里,听到动静,就扬声叫杜庆年进去。杜庆年要和王大郎商量正经事,不好叫杜梅在一旁听着,就嘱咐她在花园里玩耍,自个儿进了堂屋去见主家。
说是花园,唯一的几株杜鹃花都已经凋谢了,只剩下枝干上稀稀落落的叶片。杜梅走动着四处看了一圈,就百无聊赖了起来,索性踮着脚坐上石凳,趴在石桌上用手支着下巴发起了呆。
和村里的其他小孩一样,杜梅也很羡慕王家的兴旺发达,甚至在心里偷偷幻想过,如果自己家像王家一样不愁钱财,那该有多好。
这倒不是说,杜梅对现在的这个家有什么不满,只是偶尔看着爹娘因为银钱犯愁,或是像上次那样,奶奶为了银子和爹爹争吵,她心里就觉得不是滋味。
可是杜梅也想过,她能做什么呢?别说她现在还这么一丁点,讲出来的话根本就不管用,就算是她再大一点,长到杜兰那个岁数,她又有什么能耐改变全家人的境况?
农活方面她是一窍不通,想学个针线,却又连个络子都迟迟不会打。至于别的,可以选择的实在是太少太少,甚至是没有选择。
杜梅重重叹了口气,这样的念头令她十分苦恼,又感到十分的无奈。
“喂,你是谁?”
旁边突然响起了稚嫩的孩童声,杜梅吓了一跳,急忙扭过头,只见一个头上梳着和她同样的羊角辫,身上穿着崭新细布衣裳的小女孩正站在秋千架下,偏起脑袋眨巴着双眼盯着她瞧。
小女孩脖子上挂了一把沉沉的金锁,脸上满是稚气,看着似乎比杜梅还要小一些。杜梅猜测着,她就是王员外的小孙女,王大郎的独女王金秀,据说王家人十分宠她,她也从不出来跟村中的小孩一块儿玩。
“你怎么不说话?你不会说话吗?”小女孩慢慢朝她走了过来,满脸不解道:“你为什么叹气?嬷嬷说,小孩不能叹气,会变成老太婆。”
听说王员外也学着城里的人家,给她的小孙女请了奶嬷嬷。杜梅越发肯定了她就是王金秀,忍不住好笑道:“谁说我不会讲话。”
“那我问你话你为什么不答应?”王金秀气鼓鼓的板起脸,忽然伸腿踢了踢石凳,一本正经道:“要受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