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近法语
英语已经过时了，现在自诩受过教育的人都显示出懂些法语或德语。也不过就是“你好”、“谢谢”一类的，却逢到场合便要显摆一下，或是创造机会显摆一下。即便现在有多金的男士跪在女郎面前说“I love you”，说不准那女郎还嫌不如“惹旦姆”（法语“我爱你”）来的委婉动听。
这还要源于小资们爱的法国电影，十来部二十多的片子看下来，几个日常用的短语似乎也烂熟于胸了。“你好”是“博若”，“谢谢”是“麦赫西”，“是我”是“西目哇”，“再见”是“色驴”。当然，中文丁是丁卯是卯的发音传达不出法语那舌间舞蹈般的颤动，再加上重音、前舌音、后舌音、吞音之类，足足可够追时髦者忙半天的。
我就是这样半吊子学的那几句日常用语，再加上不论什么语言都先糊弄一下的“我爱你”，想是到法国旅游也足够了，饿不死。
一边是占中国极小部分的小资趋之若鹜地学法语，一边是法语极力抵制着被英语同化的危机。英语的语言就很不纯粹，当然是在盎格鲁－撒克逊语系基础之上，混合了复数以上语言的语汇，很多单词都是从法语里照搬而来，诸如angel（天使）、chocolate（巧克力）、comrade（同志）等等。有英国的语言学家振臂高呼：“要规范使用英语语法”，而现在伦敦街头的青年人大概都是一口美式腔。英语和美语，只发音和个别拼写有区别，不过也好像有个贵贱之分。发音有些生硬，抑扬顿挫的是贵族式的英语；而美语就像是京腔，含混、尾音发卷，有种瓜熟蒂落的油滑味。艾森豪威尔曾开玩笑说英国和美国是被同一种语言隔开的两个国家。不过发展至今日，英美的语言学家们已经把一个新的词汇“taikongnaut”作为特指中国太空人的词汇装进词典里。这种拿来主义非但没有削弱英语的魅力，相反更奠定了它作为世界通用语言的地位。
法国人依然不服气。是啊，两、三百年前普法战争那一闹，法国赔了阿尔撒斯和洛林给普鲁士，甚至当地的人民皆改说德语，害得都德的小主人公难过得替窗外的鸽子担心——它们是不是也要被迫说德语。法国人认为他们的语言是世界上最优美柔和的语言。法语的来源，也出自拉丁语系，大约起自它还叫做高卢的时候，从古罗马使用的语言而扩展。恺撒大帝忙着写《高卢战记》，倒不影响下层人民语言流通。什么士兵啊、小贩啊、手艺人啊，没受过正规教育，古罗马的官方拉丁语也说不溜道，词汇也含含糊糊，就这样，仍叫来自西边的高卢人学了去。所以，谁也没比谁高贵多少。不过，大多数人还是倾向法语的，中国的学子们被英语扰得不胜其烦，法语就仿佛是闪着露珠的银叶，别致浪漫。《黑客帝国II》中的灰色地带统治者梅罗纹加都摆着架子说法语以显示自己身份特殊地位显赫，他说世界上没有比法语更动听的语言了，然后唇型文雅地吐出一串粗口。
尽管如此，法语还是不像英语那么亲和。《你那边几点》里，陈湘琪只身来到巴黎，呆坐在路边咖啡馆长久地发愣，她不懂法语，把自己放在异乡当聋子哑巴，独自遭罪。周围的法国人高谈阔论，或长或短地拉起一道“优雅柔和”的法国语境，把她屏蔽。还是一英俊男青年热心地用英语跟她攀谈，她才摆脱尴尬。而后终日龟缩在各咖啡馆，竟遇到了来自香港的叶童，相同的母语拉近二人，即使素昧平生也亲切异常。叶童留宿陈湘琪，陈湘琪万分感念，亲吻了叶童。法语再好听，终究是别人的，不能温暖中国人的内心，抚慰寂寞的灵魂。法语就好像十八世纪末的贵族，忐忑地躲避上断头台的日子。当然，法国人不这么认为。
去音像店，翻了几张英语乐队的碟子，没有新意，于是叫老板：“Please give me several French rock CD（请给我几张法语摇滚CD）！”
2003年12月3日
刊于2004年3月《海燕》
仪式
永远，也无法忘怀拜谒秦始皇兵马俑时，那排山倒海铺天盖地的气势带给我的震撼。
俑坑里的将士，或弯臂半跪，或垂手肃立，将军昂眉舒目，走卒执辔牵弓；静默着，威武着，沉着着，一排排一列列，一队队一行行，明明是剥落了历史彩漆的暗色陶俑，却像是呼之欲出的真人，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向我走来，让我感受到一种强大的量的叠加，一种无以言表的雄性的坚定，和那内敛着的军人气质。想那秦皇骑虎游八极，扫六合而定乾坤的千古气势，到如今全部凝固在这些生前浴血疆场、死后忠心耿耿的兵马俑身上。即便是质疑着秦始皇的穷兵黩武，也不得不被这支沉默的军团所折服。从那一丝不苟的身姿中，从那不怒自威的神情中，我看到了我们远古帝国的强大国势，看到了铁样纪律的制约，看到了华夏民族最粗朴的精魂。
岁月荏苒，白驹过隙，最初的理想往往根植于民族记忆的深处。灭桀伐纣，刻石记功，从《诗经》中的最早的战舞《大武》到《楚辞》里悲天悼地的《国殇》，从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到背水一战破釜沉舟，每一种举动都是对军队的感喟，对军队的致礼，对军队的改革，对军队的激励。在或细微或壮观，看似严苛甚至惨烈的仪式中，一代代充满了战神精神、气拔山河、发扬蹈厉之势，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豪迈男儿成长着茁壮着，并将那源远流长的家国情感遗传至今。
箭袖貂服换成了领章帽徽，凝重的国防绿代替了斑斓神兽，我们新时期的人民解放军焕发出无与伦比的朝气活力。越来越多的有志青年将自己的青春热血和聪明才智奉献给军队这所大学校、大熔炉中，人生中最重要最华彩的篇章将组接成无怨无悔的仪式。精忠报国、保家卫国、爱党奉献，军民团结——所以，在边防夫妻哨所的花圃中，在整齐划一的绿色军营中，在举家团圆时坚守岗位的哨兵眸中，在国庆阅兵方阵被迅速挥发的汗水中，浓重的军魂播撒到亿万人民的心里，子弟兵的风采逾越了时空和先辈们交接，在伟大的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熠熠生辉！
看电影《英雄儿女》，清楚记得壮士的牺牲带给全连战士的鼓舞和激励，手中紧握“王成排”旗帜的志愿军战士，接过的不仅仅是一杆物质的旗帜，而是英雄的精神和魂魄，是大无畏的信念和正义必胜的决心，是誓把美国鬼子赶出朝鲜的凌云壮志。无独有偶，董存瑞生前所在的部队，每次点名都必先大声点董存瑞的名字，全部队官兵齐声答“到！”的吼音令山川为之变色，天地为之动容。这不是艺术的夸张，而是真实的革命传统英雄情结的传承。一声“到！”，面对艰难困苦舍我其谁的激越豪情溢于言表；一声“到！”此时一诺重若千金。
军魂的礼赞，凯旋的战歌，执干戚舞的跳踏，永远引领着当代军人，忠诚无畏，奋勇向前。
2003年6月2日
刊于2003年10月30日《解放军报》
端午看戏
收拾好了数码相机跟苏联产八倍小望远镜，赛在背包里。友人说，你还要跟叶老板合影啊？我说是的呀。为叶老板我都等了多少年了。
我非票友，只是个不入流的爱好者，时常看看央视戏曲台有无好的剧目，逢出来个旦角也能粗略分辨个梅派程派。
年幼时跟着祖母看电视上的戏，看了人家的水钻头面、翎子长靠就哭喊着要，上手去挠，唱的什么倒一概不知。竟是看了电影《霸王别姬》后，中邪了，死在哥哥张国荣的眼神里，越发的勾出幼时心肠来。
特意的买过质量不好的《霸王别姬》卡带，还是梅兰芳与段小楼的经典版。把祖母收藏的全本《群英会》录像带偷了去，看那花白的画面，一个个掷地有声。
老家的地方戏，端的是高声大气，慷慨悲歌，扯天扯地作生作死的那种喊。仿佛不是给人听的，而是要上达天听，所以听者都得先掂量下自己的分量，免得叫那一嗓子给刮跑了。这地方养出嬴政这样千古霸器的人，丝毫不奇怪的。
国粹的京剧自然不同。也帝王将相，也才子佳人，徽班进京二百余年，乡谣里曲的小样儿早被文人们打磨得精致气质了。
我就是这精致下的膜拜者。比较爱看的剧目，有《群英会》、《杨门女将》、《吕布戏貂蝉》、《白蛇传》、《宇宙锋》等等热闹的。
我更是瑜儿的膜拜者。
瑜儿者，三国东吴的大都督，人称江东周郎的是也。
还知道扮我瑜儿的老板，是叶家盛兰。文武小生的头牌。
小生的调门原本不怎么好听，不如老生的绵延，不如花脸的铿锵，尖细起来，只能给旦角做陪衬的。但叶老板就把小生给发扬光大了，也可以说，演周瑜出身的，不再是芭蕾里的男把杆，而是自成一派，俨然宗师，把俊美的青年们一下子就提高到可跟名旦平起平坐的地位上。
从祖母那里窃的《群英会》，就是一九五七年的群英版电影，叶盛兰的周瑜、马连良的孔明、袁世海的曹操、谭富英的鲁肃、裘盛戎的黄盖，真是大腕扎堆，就跟《高斯福德庄园》一样。从周瑜会见孔明定下联刘抗曹的战略方针，到烧完赤壁老瞒逃到华容道，中间把什么蒋干盗书、草船借箭、周瑜打黄盖、借东风、火烧赤壁一系列三国最好玩的重头戏都串起来，观来十分过瘾呢。
想想也奇怪，三十多岁的联军总司令是一张娃娃脸，而二十多岁的方面军小参谋长竟一把长须。我们古人的岁数定位还真是有主见。大约以有姿貌著称的周瑜，总不肯见他老，而智近妖的孔明，还是有胡子才让人觉得可靠吧。
历史上的周瑜，也有画作流传，是一条看不出是谁的长须男子。我们古代美男子的标准就是面白有须，想是他这两条都占了。但我心里也不愿他有胡子的，英年早逝让人嗟呀，若有了沧桑的胡子，便怎么也提不起愁肠百转了。
还是戏曲好啊，瑜儿就永远活在那二八的样貌里，意气风发。
今年端午，战友京剧团推出一台几出折子戏，以飨戏迷。
一出《盗仙草》，武戏，白娘子给吓软了的许仙偷灵芝，跟一群鹿精、鹤精单挑加群殴。
一出《小宴》，文戏，吕布戏貂蝉，名将与美人的金风玉露。
一出《界牌关》，武戏，罗家特产的白盔白甲的小将罗通，肠子被勾出来，还不忘一定要把乱国的番将捅死。
一出《状元媒》，文戏，柴郡主看上杨六郎，写诗文挑逗人家，不想六郎装糊涂，非要郡主明目张胆地告白不可。
一出《壮别》，文戏，周瑜打完黄盖的板子，心疼得把老家伙送上船，让他安心去赚阿瞒。
周瑜是叶老板盛兰亲子少兰做的，叶派就他这么一个嫡传。说是到美国交流演出时，老美们管他叫京剧王子。这位叶少兰老板，不仅演惯了都督、元帅，自己也食了将军禄，足矣。吕布也是叶派弟子，靳学斌，也是中青年小生角儿的。
就冲这两位，说什么也要去。与其看影视上洪宇宙、周润发已演未演的，不如看戏台上六十多岁的瑜儿。
大晚上的，驱车数十公里，与一众爷爷奶奶们一起进了世纪剧院。
现在也没露天戏园子，也没手巾板儿乱飞，也没喝倒彩的，看个戏也都欧化的文明起来呢。
《盗仙草》，不去说它，那么能耐的白娘子，干吗就吊在许仙这棵歪脖树上？这出里的白娘子，是武花旦，以打为主，力挫名门正派的仙童们。真有点儿白发魔女的风骨。
《小宴》，几乎是我最爱的一折，靳学斌将年少风流的吕布演的形神兼备，文小生的蟒袍武小生的翎子，拿到古希腊就是阿喀琉斯。
王允把个温侯诓了来，先说些有的没的话，然后装作不经意透露有某小姐的存在（早在那时就有小姐了……），貂蝉便娉娉婷婷出来了。小布先是饮酒，一见闭月的绝色，呆了半晌，立刻眼神也灵动了脑筋也活泛了言语也隆重了，跟貂蝉行礼时，直勾勾看人家，差点趴在地上。然后王允又推说机关有要紧事不得不加个班，叫貂蝉不要小家子气陪温侯把盏，给小青年们制造机会。小布高兴得直跳脚，说着话人就蹭到貂蝉跟前，拿翎子撩拨人家。那貂蝉真是情色间谍的高手，不温不火，半推半就，你牵引我勾拦，话也说得滴水不漏，越是庄重越是把小布弄的心花怒放。咳——这样人才不帮德国把霸王行动毁了真是一大缺憾。小布问小姐有没男朋友，貂蝉就说还没呢，小布问要什么条件啊，貂蝉说能打架而且打得有声有色就好，小布说我就是最能砍人的一个啊，我不仅擅长单挑，而且不惧群殴，有多少多少集团和个人都被我料理了，这样就算很能打架吧。到这份上什么意思貂蝉那样玻璃心肝的人还不明白吗？羞羞答答地被小布拽到一起差点就拜天地了。不想王允这时跳出来，毁了人家两个第一次亲密接触。貂蝉避到后堂，王允给小布找台阶，说温侯是不是喝醉了，小布就说喝醉了喝醉了真是过去有酒量现在没酒品了。王允见计已用到，干脆挑明说我这干女儿就等着嫁你呢，你若不嫌弃就许配与你吧。小布自然高兴得要死，家里原配什么的早忘到爪哇国去了。于是定婚期，小布性急，说今儿就是好日子不如今儿就办了吧，王允说不能将就作好作歹挪个几天，说一定把人给送去。小布见酒也喝了人家的，人也轻薄了人家的，不亏不亏，只好打马告辞。这马才骑上，就被貂蝉一只素手四两拨千斤给缓住了，那小布柔情蜜意，既舍不得走，又不得不走，许了貂蝉一堆星星月亮，才美滋滋地把自己给弄走了。
这出戏让大家看的群情激动，当笑则笑，似乎都在怂恿着温侯对美人快快非礼，集体恶趣味了一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