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在街头或公园等处见到面容慈祥、头发灰白、步履蹒跚的老人，我便想起我那相貌端正、目光温和、脸上布满善良的父亲。他在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永远地离我而去。他去世的那日晚，我在梦中见他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向我告别，叫我别再给他买粮了，我由此突然惊醒……他临终前身边仅一位保姆，我们亲人都不在他床前，他毫无前兆的孤独的离世让我痛悔不已，痛悔自己未能在他的最后时刻守着他，此悔绵绵无绝期！
他默默无闻地辛劳一生，未曾好好享受生活，他的儿子虽然默默地爱着他，却又未曾坦率向他表白。他的儿子在当年艰苦的岁月中限于各种条件未能对他尽孝（那是个贫穷的时代），今日虽具备了条件却又再也不能尽孝了，子欲养而亲不待，一切还有什么用呢？每逢佳节，每逢有些场景，定神想起他时，不禁鼻子会酸，眼睛模糊。我只能这样宽慰自己：我的父亲没有死于战火，没有死于天灾，没有死于凶杀，没有死于绝症，活了八十四岁，不算短寿。如此想来，内心渐复平静。
父爱永驻我心，他虽不多用言辞传达，但我可以深切地感受到他的感情。记得我童年时有一回不知何故被母亲打痛了，夜间父亲竟在被窝中的那一头搂着我的脚发出了轻微的哭泣声。我虽还不懂事，但是，他在被窝中偷偷哭泣的情景给幼小的我留下了永久的记忆。几十年后，他也让我在被窝中因他的悄然离世而偷偷痛哭。
我十八岁那年去农村插队，父亲陪送我下乡，一起坐上了生产队接知青的船。摇着橹的船在水路上急急地破浪前进，驶往陌生的异乡，途中唯闻橹声与浪花之声。父亲未说什么话，只是时而默默地怜爱地看我一眼，时而目光飘向河岸……后来母亲告诉我，他送我下乡后回到家中竟然失声哭了一场，闻母此言，我一时语塞。
写到此，不由地想到我与夫人11年前送女儿进京上大学的情景，临别的一刻我的泪水险些夺眶而出。想到平日里爱不够疼不够的宝贝女儿即日起就得离开父母的怀抱而在一个满目皆是陌生人的陌生地方独立生活时，一千个放心不下一万个割舍不下，却又不得不将她留下，我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回到家中后，看着她的卧室兼书房陈设一切依旧，不见她之身影，不闻“爸爸”之声，分明她已在遥远的京城。从未独立生活过的稚嫩的她会料理好自己的一切吗？儿行千里母担忧，父亲也担忧啊！我失魂落魄，背着夫人泪水溢满了眼眶。
回忆起乖女儿幼小的时候就会疼爸爸。有一次我在参加学校运动会的教工接力赛时，由于雨后的跑道几处地方很滑，又临时借用了别人的一双鞋底已磨得光光的球鞋，飞跑途中突然滑倒，在远处观看的童稚的女儿以为我摔伤了，竟哭叫着向我奔跑过来……
长大的女儿依然这般疼爸爸。某一次我因别人劝酒而多饮了几杯啤酒，致十二指肠球部溃疡出血，住院一周余。她的一位知情的老同学在网络聊天时向她聊起了此事，全然不知情的远在京城的她立即急电过来，一边哭泣一边责怪我们为什么瞒着她，并且说要立即赶回家……
岁月如梭，往事如烟，亲人之间的一些小小片断却令我铭刻于心。我疼女儿，以后日子长着呢，慢慢地疼着吧！可我深爱我的父亲，却再也不能实实在在地向他付出我的爱，再也不能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我的爱。如今，我能替他洗洗脚捶捶背吗？我能伴他说说话忆忆旧吗？我能供他美食侍他汤药吗？我能扶他坐在轮椅上推着他逛一逛公园吗？我能在吃年夜饭时与他碰个杯、在大年初一时给他拜个年吗？一切再也无法成真了！当年炎夏时我坐在他的身边为他打扇的情景，当年他在住院时我坐在他的床边困倦地陪夜的情景，不会再现了！
唉，勤俭善良、慈祥厚道、为人正直、吃了一辈子辛苦的父亲未曾有多少日子好好享受人生，令他的儿子心疼此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