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人”这一概念,是读了鲁迅《而已集》中的《扣丝杂感》一文才知道的。鲁迅说,这是广州常用的词,专指名人、能人、阔人三种,而鲁迅在这篇文章里所讲的猛人是袁世凯,他自然是名人、阔人,但算不算能人,尚可争论。名人阔人中无能的蠢人很多,袁世凯属能人还是属蠢人,我一时还判断不了。
“猛”字总是使人想到力量。在动物界,我们讲猛兽时,不会想到野猫、野狗之类,而会想到狮虎熊豹,只有它们才称得上“猛”。而猛人自然也是指人类中那些有力量、有能耐的人。猛兽中有大小之分,猛人中也有大小之别。
猛人的“猛”,按其猛的资源不同,可分成许多种类。有人因有钱而猛,有人因有枪而猛,有人因有权力而猛,有人因有气力而猛,有人因有阔爷爷阔爸爸而猛,有人因有好奴才好鹰犬而猛,有人因为会种鸦片开妓院卖飞机坦克而猛,有人因为会写甜诗歌酸小说和会作八股文章而猛,还有人因为自己会拍马而妻子也会拍马而猛。各国各民族“猛”的尺度有相同处,也有不同处。有的民族因胡子短体力足而猛,所以年轻人总是得势;有的民族则因胡子长和资格老而猛,所以老年人总是得势。一定还有的民族因妻子多而猛或饭吃得多而猛,但我没有深入细考。
像袁世凯这种级别的政治猛人,也就是总统、总理、国王一级的权威,其猛的资源也很不相同。在美国,总统的权威是法律和选民赋予的,也就是说,他们的“猛”来自“法”。而中国的权威,一般不是来自“法”,而是来自“势”(资历),来自“权”(权力),来自“术”(个人的政治能力和组织能力),当然也有来自猛丈夫或猛爸爸猛妈妈的;不过,高级政治“猛人”的绝对权威,一般都要“权”、“势”、“术”的结合。
而一般猛人的资源,也很不同。以阔人来说,西方的阔人来自钱,钱一多,不仅可以成为阔人,而且还可以成为名人,进而还可以成为指挥许多能人的大名人。也就是说猛人可以用钱买能人,指挥能人。而中国的阔人则来自权力地位。权力一大,不仅可以成为阔人,还可以成为名人,也可以成为指挥很多能人的大名人,只是他自己不一定可以成为公认的能人。中国有许多有名的阔人,同时又是有名的蠢人。十年改革后,中国确实有些变化,因此也产生了一些因钱而阔的猛人,即不需要当官也有小汽车、小洋楼而且能够拉拢名人和利用能人的猛人。
猛人除了猛的来源很不相同之外,其精神气质之差别也非常大。例如,项羽与刘邦都是猛人,但项羽就有一点贵族气,而刘邦却较多无赖气,他们两人争天下时,“临广武而军,相守数月”,项羽为了摆脱断粮的困境,捉住了刘邦的父亲太公,并警告刘邦说,如果你不撤走军队,“吾烹太公!”可是,刘邦听了之后竟用无赖腔回答说:“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幸分我一杯羹。”项羽本来就有妇人之仁,又不具备刘邦这种无赖术,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刘邦当了皇帝之后,曾问他的朝臣,为什么他会得天下而项羽会失天下,高起、王陵回答说:“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项羽确实有妇人之仁。可见大猛人中也有心肠软的,虽暴躁而不残忍;也有如刘邦者,虽然猛得已快当上了皇帝,但还是有无赖气,而且无赖气中又包含着残忍。总之,猛人中也有无赖泼皮一类人物,不应迷信猛人。
如果像刘邦这种掌握巨大权力的政治猛人,又有凶残的性格,就非常可怕。刘邦的凶残并不突出。在现代社会,最突出者要算希特勒了。希特勒式的猛人,一旦发狂,就完全变成猛兽,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希特勒一讲话,新闻报纸就用“希特勒作狮子吼”来形容,其实是很恰当的。希特勒和他的元帅将军们,正是一群不断吼叫的猛兽。从希特勒的例子可以看到,拥有权力的猛人集团要变成猛兽集团是很容易的。猛人与猛兽只隔着一道小河。
猛人成猛兽,这是一种转换形式,猛人也可以往另一方面转换,即不是变得更猛,而是变昏——变成昏虫。鲁迅在评论袁世凯这位猛人时,其实是承认他原来是猛而不昏,后来则猛而昏了。他所以会昏,就因为他被周围的一群人所包围。鲁迅在《扣丝杂感》中说:“无论是何等样人,一成为猛人,则不问其‘猛’之大小,我觉得他的身边便总有几个包围的人们,围得水泄不通。那结果,在内,是使猛人逐渐成昏庸,有近乎傀儡的趋势。在外,是使别所看见的并非该猛人的本相,而是经过了包围者的曲折而显现的幻影。”
由于猛人被包围,所以他根本不知道他的亲信的真面目,也不知道他治下的世界的真面目。所以鲁迅说,在我们外面看见的一个猛人的亲信,是谬妄骄恣,但这种亲信在猛人面前表现的完全是另一样,“猛人所看见的他是娇嫩老实,非常可爱,简直说话会口吃,谈天会脸红”。对于猛人治下的世界,尽管一塌糊涂,几乎到处都在“遭灾”,但猛人还是不知道,以为形势大好。袁世凯当皇帝时,要看报纸,包围者就特地印给他看,看了之后,以为“民意全部拥戴,舆论一律赞成”。鲁迅说,“直要待到蔡松坡云南起义,这才阿呀一声,连一连吃了二十多个馒头都不知道”。过了没多久,便去见阎王了。鲁迅想做一篇叫《包围新论》的文章,以描述和总结这种现象,他说他准备“先述包围的方法,次论中国之所以永远走老路,原因即在包围,因为猛人虽然有起仆兴亡,而包围者永是这一伙。次更论猛人倘能脱离包围,中国就有五成得救。结末是包围脱离法。——然而终于想不出好的方法来,所以这新论也没有敢动笔”。
鲁迅未必就想不清“包围脱离法”,只是论述起来就太麻烦,这不是技术上的细节,而是社会制度上的许多陈陈相因的大麻烦,这的确是一个文学家很难说清楚的。但鲁迅道破这一现象,却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有趣的现象,尤其是这种现象为什么总是不断地在中国循环着,真令人想起来就头疼。
像袁世凯这样的拥有巨大权力的政治猛人容易变成昏虫,而一般猛人也有这种可能。因为人一猛,耳边的奉承话自然就多,包围自己的如果不是真诚的朋友,就容易形成错觉,以为自己真的十全十美,也容易变得昏聩。有些作家诗人,常常不认识自己,过高地估计自己,也是因为被几个批评家所包围。诗人作家的头脑本来就容易发胀,一被包围者喝彩,就常常胀裂。因此,当猛人其实是危险的,其所以危险,就是因为他们被自己的名声、地位、钱财、权力所隔绝,往往生活在一种并不真实的虚幻世界里。
讲包围论,并不是把罪过都推给包围者,而是说,猛人因被包围而不自知且不知人知世。无论如何,从猛变成不猛,以至变成昏聩,最重要的还是自己。如果自己的精神世界健康卓越,就不会被包围者所变形。如爱因斯坦,他就至死都没有被包围者所愚弄。会被愚弄,说明猛人本身的内在世界有一些并不卓越甚至是非常黑暗的东西。
但是猛人要自我认识似乎比一般人困难,特别是要理解人之猛的有限性和可变性更难,例如一个名政治家,他在中年时代因为才思敏捷善于了解社会而猛,但成了八十老翁之后,双脚已迈不出大门,再也没有能力了解社会,自然就不猛了。这个时候,如果他还以为自己是世界的把握者,什么都知道,而且还要独断独行,就可能使猛人变成妄人。因此,在这个时候,猛人掌握自己的生命,不给世界留下衰朽的印象是非常重要的,但有多少猛人有这种自知之明和自我掌握的力量呢?
当猛人确实不易。来了国外之后,常常看电视,更觉得不易。现代媒体给猛人提供了活动空间,但也带来许多麻烦事。进入现代社会的政治猛人,如总统、总理等,都知道独立的新闻媒介的厉害,因此都极注意通过电视等媒体塑造自身的公众形象,并以此接近选民和争取选票。尽管电视屏幕“复制”的政治猛人的形象未必是真实的形象,但屏幕毕竟对猛人造成一种限制,使猛人不敢太“猛”,不敢太胡作非为。无论如何,猛人是不愿意使自己在公众中的形象是一种凶相或流氓相的,所以总得检点一些。由于经常得与公众见面,猛人的修养、谈吐、作风、气度和政治智慧、知识水平等,就随时要接受选民的监督与批评,这样,猛人当起来就很辛苦。西方这些现代政治猛人似乎没有中国政治猛人聪明,自己找了许多麻烦。中国的一等政治猛人就不喜欢这样抛头露面,他们喜欢深居简出,藏而不露。
二等猛人虽也常在电视媒体上抛头露面,但因为媒体就是他们所掌握的工具,好姿态好形象,工具自然会突出渲染,不好的姿态不好的形象,工具自然懂得“为尊者讳”,这样,就不必像西方猛人那样费力。所以如果为猛人着想,媒体还是不要独立为好。不独立,猛人可以更猛,天下又不必吵吵嚷嚷。
猛人变成猛兽或昏虫,这并不是猛人必然的结局。许多卓越的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文学家也都是猛人,但他们的人生和事业都十分精彩,他们作为名人则名不虚传,作为阔人则阔而不俗,作为能人则能而不骄。世界还是需要有这样的猛人的,否则,世界就太乏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