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人”二字,很自然地让人想到“为虎作伥”这一成语(这一成语出自《正字通·人部》)。事实上,伥人也正是与老虎相关。我国古代就传说,人被老虎咬死后,鬼魂为虎服役,猛虎到处觅食行凶,伥鬼必与虎同行并“为虎前驱”。所以,人们便把现实中那些为老虎般凶恶的主子做帮凶的人,称作伥人。
我在《阉人论》中讲到明代太监刘瑾和魏忠贤手下分别有“七虎”、“九虎”,均凶悍残暴得不得了,他们被称为“虎”,其实不是真正的虎,真正的虎是刘瑾与魏忠贤,他们只是为虎作伥的伥人。但因为他们有虎做靠山,便狐假虎威,充当虎的先锋和打手,所以称为虎也无不可。
皇帝有皇帝的伥人,大官僚有大官僚的伥人,小官僚有小官僚的伥人。不管其大小,伥人都必具凶残、冷酷、阴险等特点,决不讲什么情面和什么仁义道德,倘若还残存一点人性,就成不了伥人,更成不了伥人的风流人物。
皇帝的伥人往往本身就是大官,因此,他们的凶恶就不仅是对一两个人,而是对付大群人,所以其凶恶也表现出一种气势。例如武则天皇帝手下的酷吏来俊臣就是这种人。武则天皇帝,属女中猛人,女人当皇帝不容易,但她很聪明,便重用了一批大小伥人做亲信,来俊臣就是她的一个大伥人。来俊臣为武则天所信任,历任侍御史、左台御史、中丞等职。他生性极为凶狠,在任职期间设立推事院,大兴刑狱,与其党羽编造《告密罗织经》,大肆对人罗织罪名,并专用酷刑逼供。在他的压迫与拷打下,被杀冤死者竟达1000多家。他的酷刑方法很多,其中著名的一种叫做“十枷”。唐代的《酷吏传》记载:来俊臣,每鞫囚,无问轻重,多以醋灌鼻,禁地牢中。或盛之于瓮,以火圜绕炙之,兼绝粮饷,至有抽衣絮以啖之者。其所作大枷,凡有十号:一曰定百脉;二曰喘不得;三曰突地吼;四曰著即承;五曰失魂胆;六曰实同反;七曰反是实;八曰死猪愁;九曰求即死;十曰求破家。又令寝处粪秽,备诸苦毒。(引自陈天烛《天中记》第28卷,第908页,台湾文源书局)大官僚手下的伥人,自然没有皇帝的伥人威风,但也绝对以无情为特点。例如《水浒传》中高太尉高俅手下的伥人陆谦,他虽没有来俊臣那么一套酷刑的经典和酷刑的机器,但心狠手辣则与来俊臣完全相同。高俅是当时的猛人,陆谦当了高俅的鹰犬之后,便对高俅忠心不二,为高俅而不惜把坏事做绝。他与林冲自幼相交,和林冲称兄道弟,但是他为了完成其伥人的使命,立即可以做到“转眼不认人”。他为了帮助高衙内强夺林冲的妻子,不惜设置让林冲误入白虎堂的毒计;林冲中计后被发配沧州,他又亲自带上金子去买通押送林冲的董超、薛霸,要他们在路上杀死林冲;林冲到了沧州后,陆谦又带着富安和“差拨”赶到沧州火烧草料场,想把林冲活活烧死,如果没死,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可治林冲死罪。陆谦谋害林冲的每一步,都可以说是险恶至极。但是,作为伥人,他在险恶之中,又表现出和主子不同的特点,那就是奴才相。因为他是靠卖“险恶”而得宠,因此每干一件坏事,都忘不了给主子邀功献媚。在大火正烧着草料场时,陆谦自以为得计,便和富安、差拨一边观火,一边谈论,而谈论中句句不离主子:“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林冲今番吃我们对付了,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最后还吩咐要记住捡一两块林冲的骨头去见主子:“再看一看,拾得他一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内时,也道我们能干事。”最后这句话,很能表现伥人的奴才心肺,他们为了让主子给一句“能干事”的表扬和奖赏,是什么坏事毒事都可以干的。
如上所说,伥人有大小之分。像陆谦这种伥人虽不能与来俊臣这种高等伥人相比,但也可算是中级伥人,而董超、薛霸这种“差拨”则属小伥人。小伥人往往缺乏大、中伥人的谋略和阴险,但狼虎般的凶恶和虐待人的小技巧还是有的。就以董、薛来说,他们得了陆谦的10两金子之后,就动用了一些小技巧硬要把林冲折磨死,他们故意烧一锅百沸的滚汤让林冲洗脚,把林冲烫得脚面都起燎浆泡,然后,又让林冲穿上新草鞋,日夜赶路,让泡磨破,弄得鲜血淋漓,最后又在野猪林里,把林冲绑在树上,抡起水火棍硬是要打碎林冲的脑袋。鲁智深搭救林冲之后,骂这两伥人为“撮鸟”,真是骂得好,因为这种低等伥人,凶狠而毫无人格,毒辣而无品行,只会玩一点烫脚之类的没有人性的小技巧,因此,只能算“撮鸟”,伥人确实是很让人瞧不起的。
伥人固然被英雄们和老百姓瞧不起,但一些有野心的政治猛人总是离开不了伥人。伥人所以至今还不断繁衍,而且非常得势,就因为他们确实能起到鹰犬的作用。鹰犬不仅可靠,而且比主人的嗅觉更灵敏,牙齿更犀利。它总是表现得比主人更凶恶,更露骨,也更“坚决”。而且,主子一般都身居高位,不能不讲点面子和政治“公众形象”,所以许多坏事不宜亲自出马。像高俅要除掉林冲以替干儿子夺他人之妻这种事,就不宜“亲躬”,这种事就得依靠心腹伥人出手。所以然伥人依附于猛人,而猛人也离不开伥人。猛人与伥人相结合,也可算是中国政治中的一种巧妙“结构”。
伥人虽然只是为虎作伥的奴才,并非真老虎,可是他们在老百姓面前,则凭借虎威,比老虎还厉害。鲁迅曾说:“每一个破衣服人走过,叭儿狗就叫起来,其实并非都是狗主人的意旨或使嗾。……叭儿狗往往比它的主人更厉害。”(《而已集·小杂感》)伥人的性格与叭儿狗完全相同。所以老百姓对他们的憎恶往往超过其对主人的憎恶。主人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指使伥人做坏事,如果伥人没有做好反而败露了主人的心机,主人就会连猫和狗都不给当,让他们当替罪羊。中国的政治,有一大半就是替罪羊的政治。
主子把伥人当替罪羊,有时是真的,这就是以此作为平民愤的手段。这时,伥人确实会倒霉,有时甚至为主子断送了头颅。但有的是假的或半真半假,因为主子毕竟疼爱伥人,便明里严厉,暗里保护,所以把伥人关进牢房后。又设法把他们救出,或让其亲属“荣升”别处,使伥人感恩戴德,一旦有出头日子,便充当更忠实的鹰犬。中国古代戏剧中塑造过不少伥人形象,这些伥人,都为自己杀人不必偿命而骄傲,但有时也得坐牢。例如元杂剧《蝴蝶梦》中的葛彪,一出场就这样做自我介绍说:“自家葛彪是也。我是个权豪势要之家,打死人不偿命,时常的则是坐牢。今日无甚事,长街市上闲耍去咱。”葛彪就是一个深明主子心理的鹰犬。
伥人比主子更激烈,更凶恶,在现代社会中,则表现为对主子的“指示”加码。例如主子说“给我打来”,其意思是给我痛打一顿,打疼打伤即可,但伥人为了显示其能耐,往往就把人打死。此时,他才对主子说:“不好,死了。”这种情况,在当代叫做“更彻底”。古今伥人均有彻底倾向。本来领导人的意见是严格审查,不可搞“逼、供、信”,到了伥人那里,则必定是逼、供、信,非把人折腾得死来活去不可。本来领导人的意思是说某某是“资产阶级学术权威”,但伥人一定要加码,说他是“反共老手”。倘若领导说他是“走资派”,伥人一定要说这是“死不悔改的走资派”,甚至是叛徒兼内奸。如果领导说某某是“资产阶级自由化分子”,那么伥人就要说他是“反革命分子”和“不拿枪的敌人”。除了帽子加高、处理加重之外,打击面一定也加宽。例如本来上级领导分配给他的“右派分子”名额是“300人”,他常常要打到“400人”,以超额完成任务,也显示其“坚决、彻底、干净、全部消灭阶级敌人”之决心。又如,领导说,除“老弱病残”者外其他的知识分子均要下放到“五七干校”,这一指示到了伥人手里,就变成老弱病残一律下干校。倘若领导说,这位自由化分子应当关押审查,那么,伥人们一定要给判刑5年、10年。如果领导说,某某应当重判,到了伥人那里,肯定是死刑无疑了。伥人不像主子那样有名声有脸面,要在社会上生存、发展,只能靠气力、凶心和忠心,所以,表现得彻底,使劲加码,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历次政治运动搞到后来,冤错假案一大堆,弄得乌烟瘴气,确与各界伥人加码有关。伥人是一个系统,可分许多等级,一般地说,等级愈低,愈是凶狠。难怪领导同志常常怪下级机关政策走样。
伥人系统中也有许多名人,例如,希特勒手下的戈培尔、贝林,斯大林手下的贝利亚,以及中国的康生,都属于人面狗心的“酷吏”。他们本身是大伥人,手下有一个伥人系统。由于他们掌握一部伥人机器,所以特别可怕。但能当上名人的大伥人实在不多,多数伥人只是家奴、官奴,也就是中国老百姓所称呼的“狗腿子”。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如果反抗“狗腿子”就要吃眼前亏,所以总是要回避他们。但伥人的威风来自主子,即所谓“狗仗人势”,如果主子有亲朋子弟能仗义执言,倒是可以治一治伥人。例如《红楼梦》中的“王善保家的”,她就是一个伥人。陪房,自然是属于家奴之列。邢夫人在大观园中得到一个含有春意的绣香囊,就命王善保家的送去给王夫人。她因平素丫环们不太趋奉她而怀恨在心,便趁机向王夫人调唆,先是中伤晴雯,以至于使晴雯从此走向死路;接着又献了一个抄检大观园的计策。她拿着主子的命令,率领众人执行抄检,一时成了钦差大臣,真是不可一世。连王熙凤也怕她三分,当她听到王善保家献计后本该说话,但她知道“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调唆着邢夫人生事,纵有千百样言词,此刻也不敢说”(第七十四回),只好眼看着这位伥人领着“一干人”,直扑丫头们的房中去。而敢于对付这位伥人的,倒是探春。当王善保家的得意忘形到疯疯癫癫,连探春的衣襟也掀了一下时,探春可不饶她了。“啪”的一声,她狠狠给了这个伥人一巴掌,并顿时大怒,指着王善保家的说:“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探春此时说的做的都很精彩。她骂伥人“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真是句句打中了伥人的要害。而对付这种“天天作耗”的奴才,又没有什么理好讲,只好狠狠地给她一巴掌。
探春对付伥人的办法,非常简单,就是给一巴掌。这个办法,倘若是对付常人,是不太文明的,但是,对付伥人,倒确实是个好办法。因为伥人除了不讲理这一特征之外,还有一个特征,就是喜欢耍威风,既然不讲理就只好打嘴巴。而给一巴掌,伥人的威风就很难耍起来了。那个王善保家的,在挨了一巴掌之后,威风立即扫地,抱头鼠窜而逃。要说纸老虎,伥人才真正是纸老虎哩!
伥人还有更深的悲剧,例如王善保家的此次抄检的结果,不仅抄不到什么,反而抄到她自己的外孙女儿司棋箱中的一封情书,并证实邢夫人得到的绣香囊是司棋的,这么一来,这位伥人才意识自己的作孽,到头来还是自作自受,因此一时恨极自己,不住地打自己的脸,并自骂道:“老不死的娼妇,怎么造下孽了!说嘴打嘴,现世现报在人眼里。”而到此还没有结束,她的主子知道后又觉得奴才办事不力给丢了面子,便嗔着她多事,又打了她几个耳巴子。这样,连自打在内,王善保家的脸竟挨了三次打。这就是仗势欺人的伥人常有的结局,虽然忠心耿耿,为主子两肋插刀,但常常闹得给主子当替罪羊。邢夫人虽是一个非常糊涂俗气十足的贵妇人,但她也知道家奴一旦败坏了自己的权威,就得给他几个巴掌。邢夫人这种行为模式,正是上文所说的,中国官僚掌握的得心应手的替罪羊政治模式。
中国政治也可以说是一种拿伥人做替罪羊的“替罪羊政治”。武则天就很会玩替罪羊的游戏。她用伥人去打击贵族,打击了之后自然引起贵族的不满,为了消解这种不满,她又杀了伥人,拿伥人当替罪羊;之后,贵族势力自然又抬头,她就用新的伥人去打击贵族。这样,伥人又成了新的替罪羊。如此往复循环,竟使她坐稳了40年的江山。可见,伥人以及伥人的使用法在中国政治史上还是值得研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