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夜雨倾盆
那只辽西血统的黑犬攀上一条葫芦藤
借此展示它不同凡响的前世今生
并分别给祖父和阿爹投梦
说它曾是一位节度使，坐拥兵甲十万
屋前的草塘，后山的松岗埋有长戟与印信
所有人都来到天井
看它用爪子蘸雨水在照壁上写字
说如今山河沦丧，妇辱丁亡，盼望略尽绵力
恰好我那当兵的表兄推门而入
此君心狠手辣，两眼闪起绿光
他立即挥起铁锹劈向异犬
惨叫中激昂大于悲怆
表哥说他的六个战友现在还饿着肚子
速烹精肉而食，好上阵杀敌
二十二
雪后，松树林是两排
饥饿的白牙。没有一只兔子
它就血腥而猛烈地撕咬有威武鬃毛的
雄
而它碎裂之前还迷恋艳丽顺从的
雌
温柔地龇牙轻咬体表绒毛
像一只幼兽撒娇
二十三
他率领口若悬河的学生们
驾起帆船划向大洋深处
腰酸臂疼之后
终于看到沧海中那个灰蓝色的物体
状呈长条，如一床破旧的皮毯棉被
满目的裂痕与疮痍
中心部分尚未腐朽
有人高呼，鲨鱼的尸首
有人哀叹，巨鲸之遗骸
先用尺子量一量吧
他告诉大家
这是三十九米长的某生物的舌头
它曾经评说过龙王与大海
二十四
两条扇形的鱼在空气里游荡
鳞片被阳光晒得焦黄，四目无一丝水气
它们一前一后，时而齐头并进
籍借漂泊江湖的惯性
胸鳍小心地回避门廊、墙壁
盘旋如鹰的尾鳍或许更加自由
只是沾满了微尘红锈
大楼里有太多这样的鱼
须将所有水龙头、喷蓬都向着蓝天拧开
一亿年或许更久，或能缓解干涸
二十五
你家的三只鸭雏不见了
稻田与麦地空空如也
掀开一帘绿色的帷帐
找到数不清的上古的
珍禽异兽
你外祖母手执一杆幽篁
将它们全部驱赶回家
二十六
他家中的巨型水族箱完全以黄金铸就
每条金鱼的项背都拴着蜀锦杭绸
而龟鳖的长颈上皆缠满珍珠与玛瑙的项链
银蛤蟆吞吐玉球、津唾与内丹
电鳗闪出条条蓝辉，点亮珊瑚海藻
客人难辨水光与珠芒
即便透过夜晚的黑霭看进去
依然是满厅金碧，霞彩熠熠
二十七
他端坐于高堤
击缶叫卖陶盆中的水族
身下是滔滔洪流
盆里尽是砂浆黄淤
他让围拢来的顾客将手探入其中
摸到的东西或温软或冷涩
有腻如鹅脂亦有糙若树皮
其物有尾有足，鼻宽嘴阔
其声似婴儿夜啼，青黽幽泣
它们收紧肌肉背甲
皆以鳞爪撑住虎口，颈项扭动不息
二十八
在明亮的小木楼上
他那条轻灵如猫鼬的狗
正给别的同类传授捕鼠的技艺
他则守在楼梯间向街坊收取学费
每次三百元，价格标注墙面
而他的另一条狗独具异赋
能寻到地下方圆十里的银器金鼎
依次扒出从秦汉到明清的古董
他总是侍以精肉，奉上美酒
然后将其藏在黑暗的地下室
以免绝技传世二十九
你在店中驯养了一只苍蝇
平日里它饱食铁粉畅饮铜汁
生得体壮腰圆
在你用象牙戥子给顾客称量金粒银锭之时
只要听到那声暗哨
它便从柜台后面飞出来
趴在秤盘中心
那些珍珠、宝石都因此
向下方微微一沉
三十
门庭如玉的公司靠近墓地
此处不染纤尘
他们办理出租业务
专为治丧的人户
提供素色动物
大厅、走廊与院落
挤满了白猿、玉兔，雪一般的
狗猫、羊羔，会唱孝歌的鹦鹉
两匹云一样的马驾着水晶制成的灵车
而三只爱笑的银狐，不停地痛哭，
不停地痛哭……
三十一
她交给我一只水晶螃蟹
说，在你最怒发冲冠时
请尽力摔它
通过一番咬牙切齿的抛弃之后
青壳终于裂开，露出松软蟹黄，散满大街
很多人捡起来就吃
我想阻止他们，立即被一双手愤然推开
人们喊道，没关系，我们经常吞吃
医院里那些肘关节、膝关节的碎肉
断肢再续后照样活动自如
她再次出现，拾取碎壳残羹
说明天一定设法将它们粘好
完整如初
三十二
这个庄子的居民争相豢养
高大的禽物
旅行者很快在村口看到比二层小楼还高的鸵鸟
脖子能蹭到阳台上的栀栀花
它们踏着恐龙的健步，性情生猛
挥喙凿穿屋瓦窗禀，叼啄邻村的猪犬与马匹
受灾村民集体登门，索要自家的牲口
从朱漆大门里扔出来的牛耳成堆，羊腿成行
早已做成卤菜，遍野异香
三十三
一群青鹿漫漫无边
它们三五成行
啃噬曼陀罗、虞美人、了哥王
乳汁沛然，淹没民间的奶瓶与瓷碗
鹿倌儿有恃无恐
夜夜采割断肠草拌入饲料
他确信
自己安如泰山
他确信
水源从来泾渭分明
帝王将相和他们的龙子凤孙
连同宫中的文僚优伶
以及东洋西域的遣唐使
从来只喝太仓之鼠奶
御花园之蜂蜜甘霖
三十四
相马师步入汽车市场
两眼迷离，双耳昏聩
当长嘶已成电笛
马的品种可是车的款式
我们衰老，从另一种交通工具
震开道上的雾岚，替代马匹时开始
三十五
将一群螃蟹养至成年
把它们从铁链上解下来
散于江湖之间
锋利的双螯寒光闪射
口沫四处飞溅
横行城邑乡里
它们精于割喉断舌
令肺腑之言烂于胸间
专司追剪
那些聒噪的，独异的舌头
令酒家茶肆、戏楼教坊
血流漂杵
三十六
你把假牙藏在
壁虎的嘴里
开始安然入浴
此时从暗处传来报警
它们从澡盆里跳出来
爬上高楼的顶端
被天风伏击
一瞬间，吸盘瞬息失效
摔落地板，碎骨如粉飘散
你捂住空空的口腔
像全身赤裸的人
心怀悲凉
三十七
沉钩石桥下绿森森的大水
钓出一团黄光
它张开金鲤鱼样的嘴
却闻虎吼连连
一只斑斓的猫罩入网罟
水淋淋的，身上溢满泥鳅的黏液
几个小孩拿它当马骑
而带蹼膜的爪子跌跌撞撞，难以站立
众人劝你，这是潜水的灵物
不如放归渊薮
你说，我要给它喂食膻腥的羊肉
然后用纯银打的细链拴在田埂上
防止野羊糟蹋桑稼
三十八
立秋那天，寒流袭来
局长家的蝈蝈逝世
大家对着桃金兰的棺椁
脱帽、鞠躬、致哀悼词
我挤在人群里，小心谨慎
百密一疏的是
恍惚中的我竟然忘了流泪
这在当前是宗大罪
管家一遍遍地查看监控录像
同事们都鼻涕纵横，悲痛欲绝
画面在一张脸上定格下来
我想起自己当时正手捧家人精心准备的袖珍空调
脸上因此忍俊不禁
三十九
两个孩子拿着一段
青色的鹤胫在狎玩
细骨头被砖头砸开了
露出几条筋络
无力地垂着
像控制木偶的线
孩子们愉快地拉动起来
爪子就向着空中握紧或松弛
捏成拳头或张开五指
他们嬉笑着经过了繁华的街市
四十
石块飞出去时
鸟也飞出去
落在石前一尺远的距离
幸运的先行者
高声传递出演习报告
以后的鸟总能在这样的位置停留
讥笑投射的猎手
那些历史衔接阶段的鸟禽的命运
则是可悲的
它们刚刚总结出新的距离
弹弓无力伤及的高枝、绝壁
又被火枪轻易抵达
四十一
河流已退
一副飞鱼的骨骸在月下闪光
风从桑园吹来
油灯飘忽，众心扑朔
他的孩子在微焰前拍着双臂
学飞虫震翼，口中嘤嘤
那人宣布，雨住
空中的都已坠地
你想起门外那些倒毙的蜂蝶
咽喉胸口或是背脊头颅
都插有最细小的箭镞
四十二
把玩那一堆圆卵
在壳上绘制经纬与河岳
他用合适的金针逐一刺入蓝膜
提取若干黄液白汁
吸食这些腥腐与鲜香
然后重新放回鸟巢崖隙
损耗的部分精微细腻
那年林间异兽频现
单足蛙悲凉地蹦跳
独翼锦鸡坠落崖畔
无舌的八哥鹦鹉昏昏欲睡
而盲眼的蜥蜴茫然奔行于磐石草甸
仓皇改变体色步形……
四十三
他们在坑杀温驯的动物
走投无路的兔子们
干脆裂开它们的雪瓣之嘴
咬断同类的颈部
免受幽暗绝望之苦
每杀死这样一只生灵
诸如一头金丝熊，一羽红鹦鹉
他们就会在蔊火四溅的工厂
生产一模一样的毛茸茸的玩具
陪伴从此孤单的孩童四十四
我们穿过河岸，惊起
一只动物
不及看清任何一星鳞甲或毛鬣
亦不闻鼻息、喘声
只听见那道决然投水的波音
那片它身后的芦苇摇晃不已
你说，历史便是这头不管不顾的生灵
震颤动荡断裂平复尽皆未知
我回答，后遗症需要容忍
我们现在就处于这样的未来或时段
而上一片晃闪的芦苇后面
站着前辈与祖先
四十五
一盆盆珍珠贝
张开苍白的壳
谁在隐隐心痛
你打开一份体检报告
说：肿瘤、病蒂
然后你为断了前腿的乌龟装上两截竹筷
它重以一双幽篁支撑骨甲
在湍急的水流中爬行如初
冲波铮铮似琴，滑水汤汤若磬
四十六
你扛起摄像机
在苍蓝的海边
记录银鱼如何蜕变为绿蛙
千万年过去了，你追踪的鱼群
数不清了，蛙群睡眼惺忪
海水清澈了又开始混浊
你还要记录
虫子是如何变成鱼的
尘埃是怎样变成生命的
没完没了
四十七
多悲风的万年古榕
一群人各自骑在彼此很远的枝条摇晃飘荡
碧叶上淌满泪滴
接受指引的松鼠毛皮灿烂
驰骋虬干，一一打翻他们手里的魔方
而将地上散乱的扑克牌一张张叼回繁茂的树冠
国王、武士、梅瓣、桃实分列其间
汇聚笑声与喧嚣
以激起群欢为己任
四十八
孩子们从未成熟的茧里剖出蚕蛹
冷风中蜷缩的锥状生灵
她仿佛看见
一枚青涩的禽蛋碎裂
从杏黄的血里摇晃起湿淋淋的鸡雏
或是一摊柠檬色液体裹着一圈肋骨
凄怜的幼蛇，不忍猝睹
她是吴人，斥责声如一支竹笛
儿子委屈莫名，不过一条丑陋的毛虫
女儿亦擦泪附和
她则将蛹捧入刚刚织成的绣花锦囊
告诉孩子们，它将是人间最美的蝴蝶
四十九
窗台上掉下一枚枯蝉
使正玩耍的儿子
怔在积木中间
你叹息，又一台老旧的机器
停止了运转
儿子返身离去
捧来小小的锤子和改刀
他满怀希望地提议
咱们修一修吧
就像医治发条蛙、电动鱼那样
你想告诉他
一轮残月夕阳早在树间熄灭
没人能接续那些损毁的黛绿线路
此时儿子已抱起蟪蛄，仔细察看
他的专注令你哀伤无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