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雨初歇
他挖掘自家花圃
在鹅黄的春泥中
截获一尾鱼
满院皆是它的咸腥
朱鳞眩目，鳃盖翕张
鞍上驮有杏仁大的铜鼎
鼎中转动一滴圆润雨水
闪出蓝辉
篱笆之外隐约群鳍击水
无数的同类
倏忽大地深处
承接各自掌管对应的雨珠
他满眼悲戚
嘲讽你的无知我的妄语
二
它虎踞苍梧眺望落日
我从树下经过，它俯身
四目相向
对面橙红幽寂的复眼里
有我从未见过的世界
悬列艰深的符号、图谶与乐音
两束清光连通之后，我被摄入
一堆隐秘的六角水晶
剔透而陌生
接下来是疑惑晕眩
漫山秋叶黄透
它浑身震悚
恼羞地怒吼一声
奋力跃向长空
三
我在酒蓝的山涧里划船
头顶是万丈深渊
上面的黑影该如何获取水源
我正埋头沉思
他们就立即俯冲下来
展开丈余的翅膀
你看见灵巧如手掌的东西飞速捧了口水
碧波溅起如铜镜破碎
它们嘴角露出
人一样诡异的笑容
四
它们围定昔日
慈恩寺的烛火
又包围如今
大唐不夜城里的灯光
它们前赴后继，彼此簇拥
这些暖柔、暧昧与迷醉
从黑暗的小树林抵达
半里之外的明亮厅堂
这是一条历代相传的
循规蹈矩的路径
无须开拓与斩荆
一千年，群蛾充塞
平庸而慵懒的永夜
而今宵被孤立排挤的一羽
借着天河的冰辉
固执地飞向满月
五
他在大树下捉住一条青虫
细嫩的小手
不慎被虫尾上的黄刺蜇中
一粒血珠滚出指肚
她挥起小小的芭蕉扇
花蕊微颤，香草轻摇
虫子的晶莹体液、绿色的血加上
一滴树冠滴下的露水皆慢慢挥发
随风而上
化入头顶的祥云
六
他在深山采药
看到一头虎咬住一只牛
月光照耀顶花犄角
二者皆竭力后拖
岩石上凿出爪痕与蹄印
两种求生彼此抗争
他又想起平日自己手心里
一只鹅的挣扎
它弧形的脖子弯曲如弓
那些青铜之索从来绷得很紧
七
这只金色巨龟的寿缘
取决于它的胃腹
能装多少湖水
取决于它的甲壳
能盛多少海水
一只紫金的钵盂在喷泉边上停下来
然后，高悬的滴漏能够倾流多久
它就能存活多久
八
一头鳄鱼老去
开始被洪水遗忘
它直立起来
朝河畔的巉岩上攀行
一对雄爪分开野花藤蔓
它努力向上蜿蜒
不断闪露出
蛮荒，赤黄，绚丽的腹部
在顶峰那块平地上静默片刻
它吐出蓄藏一生的星光
然后纵身而下
击水声震醒万千睡莲
巨浪灌溉两岸的原野与森林
九
明月朗照
我们都在仰望
守望奇迹的过程令人窒息
这些年你我互称为奴
保持低头缩肩的身躯
学会睁眼休眠
月上中空
山顶那方辽阔的石台上
两头巨虎相继出现
它们昂步或追逐
银河映出多年不见的王斑
遥远确凿，气薄云天
它俯视众生的姿势
仿佛一个壮美的传说
十
明亮宽敞的庞大客厅里
几十个堆叠起来的水晶缸闪起银光
此处万年无人烟
无贵妇投食，无佳人换水
鱼群自生自灭
它们不懂得恐惧与孤独
十一
从洞窟、崖壁、夜空
他们捉来了一群蝙蝠
然后涂上颜色
柠檬绿海水蓝或者橘子红
还点缀以虎豹的斑斓
蟒蛇的图案
你们一笔一画，用心涂抹
然后在人群最多的场所
诸如会所、影院、礼堂放出来
大家全都仰头观赏
五彩缤纷的天穹
十二
他养的飞禽一律鸣叫清远，肌肤晶莹
飞羽宽大悠长，双翼强劲有力
盛夏，邀汗流浃背者齐聚家中
他在房梁上挂起数十架横木
其间立即飞来百余只鸿鹄、玉鹤
他挥一挥羽扇
大鸟们全展开巨翅，拍起凉风
阵阵寒意飘向来客
十三
他们一家在湖滨度假
带来一顶篷帐
此物华光溢彩、价值连城
购于异邦或白云深处
有章鱼、乌贼浮浮沉沉，起起落落
它们驮起孩子，充作救生圈
海狮分开水路，儒艮驾起游艇
绿藻作幔，珍珠照明
豚类歌舞逸情
而雪白的鸥鸟从远山衔来甘露鲜果
盛满清花瓷盘
十四
蜻蜓在城市上空回旋数周
精疲力竭
回到公路旁侧的一摊污水
骄阳吮吸之声令人心惊
她蜷身点尾，荒败地叫着
振翼离去时她看到
湛蓝的江湖，澄碧的水藻
在育婴室三里开外
一位临盆的女人，她的居所毁于昨夜
被迫把胎儿产在公园苍凉的山石间
然后又唱又跳，笑容浮上脸庞
她恍惚看见孩子躺在铺满金丝绒的暖床
十五
彗尾扫尽最后一只飞鸟
陆地上难觅麦颗稻粒
所有的杯盘与道路都空着
一条走投无路的狗扑入河中
逐咬一只青碧的两栖动物
以狗刨追赶蛙泳
两岸的枯枝鼓掌助威
涟漪一串接着一串
瘦骨嶙峋的犬爪与蹼膜
皆拼命向前
十六
大河的下游
立有一头两丈高的巨龟
如果抬起长颈鹿那样的脖子就可以
触到水畔人家的吊脚楼
很多年了，它一动不动
只保持肉感与眼眸
过往船只上的人用铁链锁去浪里的鳖鼋
唯有那位漂母终日擂鼓，相信自由
她每天坚持拭擦背甲上秘密的图书
那日，一滴最先涌入眼眶的沧浪碎了
四鳞微震浊水，头颅轻摇石岸
十七
我们推开一扇秘密的门
恶臭扑鼻，地面流淌黄油般的污物
一群猫头马身的怪兽被铁链锁在钢琴架上
两个戴圣诞帽的小丑冲我们咆哮
一头黑猩猩狂舞拳击手套，用英语挑衅
而几只狐猴与狒狒对着镜子跳来跳去，龇牙咧嘴
仓库太大，它们不停地返回穿越，精疲力竭
十八
他屠宰所有雄鸡
返回蒙昧
从大海取走长鲸
从滩涂取走圆鳖
从荒山取走虎豹
从深蓝天空取走雁阵
从字典史册取走猰貐盘瓠，以及
睚眦饕餮白泽鬼车玄风火鼠商羊九婴
围观者不及惊呼
他更将一干汉字砍得血肉模糊
刀上寒光照着今昔何夕的表情
他率先虐杀一只田间的雁
随即斩下青色枝柯，劈碎五彩礼器
剥离龙之金鳞虬髯又斫断凤之羽翎冠冕
刚刚阉割了虎狮又为熊罴去势
他剜出一颗突突的红心
再剔掉肉里的杏花芙蕖，骨中的青铜白玉
一头猥琐的黑犬吞吃断臂残肢
接下来，他令紫壤流逝，祥云散尽
召来无数秃鹫与蛆群
十九
能动的都关起来了
便关不会动的，诸如
一块顽石，一段枯枝
一辆锈迹斑斑的车
那些收缴来的铁皮围在栅栏里
早被摘去心肺魂灵
停止运转与呼吸
终年日晒雨淋，无人收理
在这里
一群马死了也被关起来
用高大坚固的石栏
任毛皮四蹄慢慢腐烂
因为它们曾自由驰骋白云深处
为嫉妒者所不容
二十
一个劁猪匠在唱凯歌
双手端着透明的玻璃盏
夕阳汩汩而落
两盏血淋淋的猪睾丸停止转动
今夜月似屠刀弯寒
寂寞老树上的布告尽显威严
他匆匆地绕过几座山坡
控制着五个村寨的生育与孤独
他还掌控了一条运河
浪上起伏桑林炊烟、废墟荒原
让千万猪崽停在对岸，望渊兴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