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去年那个秋天，我曾跟随那支送葬队伍，亲眼看到人们将她埋葬在那个山冈上。我记得人们将她放入挖好的墓穴，顺德老爹就用他那近乎敲击枯木发出的声音说：寨林老幼们，清棺喽，让我们再看一眼逝去的人吧！盖闻人之殁于幽冥，如雨离天，如花落地，雨有化云之时，花有返树之期……呜呼，风高月黑夜，霜冷雾浓时，唯怜亡灵飘忽兮无依，居荒野兮心戚戚……
顺德老爹是我们村子里最有学问的老者，据说年少时，曾中过前清秀才，他兼通巫术，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这让他几乎包揽了村子里所有红白事务的操办，几乎每家的门联，都是他的墨宝。他经常包着头巾，戴着一副老花镜，人们请教他问题时，他总是捻着他的山羊胡须，嗯嗯呵呵，显得高深莫测。他家里供奉着木雕的菩萨，听说还养有阴兵三千。每年腊月三十和正月十五，总举行隆重的收放阴兵仪式，他的徒弟们就会从各处赶来，抬着他那些木雕菩萨，敲锣打鼓地走村串寨，以展示师傅的法力道行。从我记事起，就保持一种对他的强烈好奇和莫名敬畏，直到他后来也老死去。
我记得顺德老爹抑扬顿挫地念完他的骈文体悼词，村民们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向前围了一圈，慢慢打开装殓龙娘的薄木棺材，一股恶臭迎面扑来，我慌忙往后退。小媛拉着我的手，凑着我耳朵说，妈妈说要看仔细的，不然会老梦到她！
我只好用衣襟捂着鼻子，佝偻身子，从大人们的胯下，往棺材里看了个够。我发现有许多白色蠕动的东西从她的鼻子和口腔里不停钻进钻出，有的还努力地往棺盖边爬，就使劲拽着小媛的手，她镇静地说，那是蛆虫，茅厕里的那种。啊？我感到很震惊，人死后也会长蛆虫呵，这和那些丢弃于村边野地中的死猫死狗有何异！
从此以后，一种对死人强烈的厌恶和恐惧充斥了我的身心。每当黑夜袭来，夜枭在村庄旁边的老林中有一声无一声地号啼，我感到似乎处处都是龙娘的眼睛，处处都布满了她那肿胀变形了的鼻子、嘴巴和那些蠕动着的蛆虫。好长一段时间，我吃不香东西，睡觉时将头埋进被子里，就算憋气和捂得满头大汗，也不敢伸出头来透透气，更不敢一个在人夜间出门解小溲。
而过了一年后，我刚开始忘掉那些不快和恐惧，却又见到了我最不想遇见的人。我很清楚自己已经无力挣扎，就仰躺在地上，并努力朝她笑笑，竭力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是你吗？龙娘？”
她沉默着不说话，我拉着她的手想坐起来，却发现手背上掉有许多冰凉的东西。我抬起头来，骇然发现，从她鼻子、嘴巴里不停地钻出许多细小蠕动的东西。
我大叫一声，感到自己一下沉入了黑暗无底的深渊。
2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黑暗中传来呼唤我的声音。似乎有人在拍打我的背，有人在使劲掐我的人中，还有哭泣声不住地传来，听得出，那是母亲的。我使劲睁开眼，头顶上不是龙娘恐怖的脸，而是晃眼的白炽灯。我这才发现我是躺在医院中，亲人们围了一圈，妈妈哭成了一个泪人，奶奶拉着我的手边数落边掉泪：“叫你别吃马桑籽，你偏不听，差一点死掉了呢！”
过了好多年后，我从植物志上终于查到，这种长在西南石灰岩山区的植物，结出的籽实大小如黄豆，酸甜可口，可少量食用，但吃多了会中毒，并麻痹神经中枢，能产生或重或轻的致幻作用。
可那时，我不可能知道这些，就将我看到的私下对小媛说了，她紧张地盯着我看，说我是失魂了。我问她什么是失魂，她眼睛闪闪烁烁，期期艾艾地说，就是你的魂还留在阴间呢！她拉着我说，要不，我们一起到阳光下看看，你要是没影子……小媛惊恐地看着我。为了证明我是人而不是鬼，就和她到了阳光下，发现我的影子和她的一模一样，这才舒了口气。母亲后来还是从小媛那得到了话，知道我见到了龙娘，就用家里的那只大公鸡请了端公（我们那儿对巫的叫法），硬是叽叽咕咕地诵经作法给我招魂。经那么一折腾，我也确信我是正常的了，有了端公先生的经符，我就不怕那个死去的龙娘了。
在我彻底好起来后，我强拉着小媛又到大丫口去转了一圈，并没见着龙娘，我们才确信我的魂真是附在自己的身上，而没有四处漂游了。
龙娘是我表哥的堂姑，她圆脸，个子中等，体格健壮而丰满。那时我对男人和女人的真正区别并没有明晰的认识，只觉得站在太阳下露出肉嘟嘟胳膊的龙娘很美，那是任何一个上天创造的物种，处在生命鼎盛时期都洋溢着的特有韵味。
好多年前，我们的村子还被密密的栎树林包围着。林子里还出没有岩羊、野猪、狗熊等野生动物。没有大人的带领，小孩是不敢贸然进去的。而大人多嫌我们累赘，只有龙娘到老林中捡木耳、蘑菇、打猪食等，愿意带上我们。那片森林一直是我们的乐园，而龙娘可以说是我们的自然启蒙老师吧。当野樱桃发出嫩绿的新芽并开出纯白的花朵，那是老林的春天；而在盛夏，蝉鸣声延绵不绝，在大雨小雨的间隙，成串的木耳挂满了枯烂的栎树枝，各种颜色的菌类占满了林下的草丛和枯枝间；到了秋冬时节，山柿在那场霜冷过后，在秋阳的灼烤下，变得鲜红饱满，还有野葡萄、猕猴桃拖着长长的藤蔓，挂满了让人口馋欲滴的浆果……
对于一个幼稚的生命而言，我像一颗掉在泥地里吸足了水分的种子。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不停地生长的渴求，并不曾想过，死亡和不幸也会降临到我身边。那个健康而亲切，是我们长辈和玩伴的年轻女子，却是真真切切地从我们的世界里消失了。
3
很多年以来，这个山村的文化生活就是那些讲了一遍又一遍陈而又烂的故事。要么就是张家死了老人，李家孩子生了病，就看看顺德老爹跳跳神戏，而最大的精神盛宴莫过于玩一种叫“茅草歌”的巫术游戏了。这种游戏就是选上一名年轻漂亮的未婚女子，让她坐在用石灰画的圆圈中，端公让她喝上一种神秘的符水（可能是一种致幻药），然后人们就在圈子外站成一排，和她对山歌。据说，没人能对得过她的，那是因为有歌仙附体。
多少年后，我自己觉得很有些学问了，还是没弄清其间的道理。因为自从顺德老爹死后，就没人会这种巫术了。我只记得在溶溶的月色下，收拾一新的龙娘，头上盖着一块黑布，双手握着一炷香，双脚并拢坐于圈子内，顺德老爹围着她，一边撒着米一边念念有词，我们屏息站在一边，敬畏地静看她的变化。在此之前，我们事前会得到警告，不能乱说乱动的，否则，龙娘的魂和歌仙相会后，就不能回来了。约莫过一支烟的时间，她浑身打战，双膝发抖。顺德老爹就让村子里的能歌者，开始唱歌发问。那龙娘先是叹息，然后果真应答起来（如非所经历，我也认为荒诞）。
人们唱着心中的爱情，唱着得到的幸福与失去的忧伤，唱着生老病死，唱着那些所有的梦想与希望。那个龙娘，以神灵的面目出现，应和着人们的吟唱。我感受到自己幼小的心灵，浸润在那些歌声背后透出的神秘和肃穆的氛围里，并随着冰凉的夜风不断上升上升，最后附着在天幕上。那个村庄，就静静蜷缩在我眼皮底下，黑黝黝的群山和无边的栎树林环围着它，就像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梦幻里的屏障。
我感到一种无法描述的孤独感充斥身心，这似乎是一个被时间和空间都遗忘了的世界，它们很多年前就存在于这里了，并且还将存续到很多年后。而我，只是为了见证它的存在，而存在着的。
以至于第二天，当我和小媛跟在龙娘的身后，看着明媚的阳光照过那片森林，看到眼前健壮而美丽的龙娘，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感动，能够活着，真好！能够生活着，真好！
4
很多年后，面对那一堆乱草摇曳的坟茔，只有我知道，那里躺着的是怎样一个鲜活的生命。是她带着我第一次穿过那片森林，是她第一次让我体会到了女性的温柔如水，也是她第一次让我见证了人世间还有一种美好而强烈的男女情感，虽然那时我还不知道它叫爱情。
生要连来死要连，不怕爹妈管得严
田间地角偷相会，白天黑夜梦相缠
那是龙娘在扮歌仙时，近乎催眠状态下和的情歌，这当然有下里巴人的味道，但完全可以等价换算为阳春白雪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的无奈和缠绵。
就在我和小媛不再需要龙娘带路，也能自己走入森林的那一年，一群陌生人在某一个晚霞满天的傍晚，走进了我们的村庄。他们在我们的木板房上支起了一张带黑框的大白布，然后发动一台精巧的机器。随着它的轰轰声，从另一台机器上射出了一束光带，那白布上出现了这个山村从来不曾看到过的景象。那是一个人们不曾见识过的的世界，在那里面有滋有味地生活着和我们一样叫做人的人们，他们告诉我们那叫做电影。
顺德老爹经营了一生的神秘和诡异在那一瞬分崩离析，而龙娘，也得以从他的世界中走了出来，安静地坐在那块白布的前面。她目光深沉清澈如水，面颊伴随那个她不曾见过的世界里的人们的欢乐和悲伤时而苍白，时而红润，饱满健康的胸脯起起伏伏。
这吸引了另一个同样年轻的男人的目光，虽然他躲躲藏藏，但已经完全足够被小媛和我捕捉到了。我只是觉得那目光让人不舒服，所以就有意无意地站在龙娘的身前，想用小小的身子去为龙娘遮挡。小媛可能是女孩吧，所以更为敏感，她指指那男人，又指指龙娘，凑着我耳朵悄声说，他们，可能好上了呢！坐在一边的龙娘，似乎听到了我们的议论，老伸手去掐那叽叽喳喳的小媛，让她不时发出一声惊叫。
小媛的这种猜测并不是没有道理，并且很快就被我们的发现证实了。
有天清晨，我被一阵犬吠声惊醒，推开窗户一看，黄昏星还在村庄前面连绵的群山上空闪烁，缕缕的白雾从峡谷深处升起。我突然想起和小媛上次在老林深处发现的那根山葡萄，当时还是成串的青青籽儿，现在应该成熟了吧。想象它那深黑泛紫并蒙着一层白粉的浆果，酸甜可口的味道，我决定约小媛再去看看，免得被别人捷足先登。
在那阵犬吠声过后，四处又变得静悄悄的，村庄仍还处在熟睡中。我一遍遍压抑心中升起的乱七八糟的念头，却已经了无睡意，于是就懵懵懂懂地走出家门，惬意地深吸那些迎面飘来的凉爽雾气，头脑变得慢慢清醒。就当我埋头在村道上走，快到小媛家门前那片围篱的时候，却发现旁边龙娘家门也轻轻开启了，是龙娘。只见她四下张望着，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我正想和她打招呼，那阵犬吠声又再次响起，一个男人从围篱下的樱桃树下走了出来。我感到好奇，就闪身躲藏在围篱后，想看个究竟。
只见那男人拉着龙娘的手，两个人越过那片围篱，消失在那片向日葵地里。我觉得血脉贲张，一种强烈的耻辱感让我脸色发红，胃里直翻腾。我一溜烟跑回了家，刚蒙上被子，眼泪就止不住哗哗地流了出来。
他怎么可以这样，她怎么会这样！要知道，那是我们的龙娘啊，那么纯洁温柔美丽的女子，那个在睡梦中都还在和我们游戏并呵护着我们的女人，怎么就和顺德老爹一直宣扬的，已经根深蒂固地深植于这个山村里人们道德信念里的丑事沾上边了呢！
我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但那的确又为我亲眼所见。
好长一段时间，我闷闷不乐，就老跟在父母后面干些放牛砍柴的活，暂时不想去理会龙娘，也不再去找小媛玩。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栎树林的叶子开始发黄了，远远望去，老林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田野里的打谷声此起彼伏，人们忙碌着开始收庄稼了。
终于有一天，我还是遇上了在田地里割谷的龙娘。她穿着件从没穿过的鲜红色的毛衣，站在烈日下那片金黄色的稻田里，脸上泛着惯有的微笑，浑身洋溢着一股我说不出来的，后来才知道叫做青春的神韵，并且是被爱情滋养着的那种，就像天使们发出的光晕，柔和、无形，但让人能感觉得到。
贵，她高声叫住低着头就想走过的我。“贵”是父母给我起的乳名，可能是想让我贵于人吧，虽然我一直在辜负他们的期望，并在许多年后还干脆起了个“随风扬地”的名，做起了破罐子破摔的营生。
生病了呵？
没有呢。
我低声说。
我专注地看着站在田地里的龙娘，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就不争气地升起一股水雾。妈妈却在前面掉过头来说：“这孩子，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你别管他！”我忙一溜烟跑了过去，听着身后龙娘哈哈大笑的声音，我看着紧跟脚下的影子，心情忽然一下变得无比舒畅。
6
飞鸟们成群地掠过村庄，消失在远山迷蒙的上空。收获过后的庄稼地一片空旷，成行的稻茬刚发出新芽就遭遇到了秋后的第一场白霜。天变冷了，电影队不再来了，顺德老爹想要重拾起他零落的神鬼阴兵。
可我肚子再疼，也不愿让妈妈叫他来喊神捉鬼。那龙娘不管人们多么无聊，却也态度坚决地拒绝了顺德老爹的邀请，怎么也不肯再坐进那圈子里扮歌仙去。
云贵高原上的冬雨已经来临，淅淅沥沥，连连绵绵，飞飞扬扬，紧一阵松一阵，下起来好像就经年累月，全没停息的意思。鸡们蜷缩着身子一排排地站在房檐下，眼睛里总蒙着一层倦怠的白眼皮。人们围坐在火炉边，什么地方也不愿意去。我用小刀在土墙上乱七八糟地刻画着扭曲的线条和不知名的符号，心里一遍遍怀想那个温暖美丽的夏季。
小媛来叫我了，说是龙娘这段时间老哭，要我和她一起陪着进老林中打猪食去。我跳起来丢下我的刀子，拉着小媛飞快地跑到了龙娘家。发现几个星期不见，龙娘脸色苍白，明显消瘦了许多。我拉着她的手，心痛得自责不已。自从我们发现那男人投向龙娘让人不舒服的眼光开始，小媛和我就不常到龙娘家了，而当我发现她与那男人拉着手走入那片向日葵地之后，就基本不再和她搭话了。
对于这种转变，她好像也意识到什么，好几次叫住我欲言又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