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拉坡上
这个秋日的傍晚，我穿行在高高的亚拉坡上，周遭的是收获过后的玉米地，黄的秸秆开始枯朽，显得东倒西歪。行垄间尚残存的南瓜蔓，在努力地发出秋后的叶子，只是细小扭曲，就算开出一两朵瘦小黄花，也注定因错过了季节而无法结果。我要去的地方叫谷地新寨，它起起落落地散布在山顶平坦处，只是一个小小的苗族村落。
瘦小的老陶手里挥舞着长柄砍刀，在前面殷勤地开路。说是开路，也就只是割开那些会粘衣的草籽。它们有着带钩的细刺，只要你从它旁边走过，就会牢牢地粘在你衣上，头发上，非常难于清理，着实令人讨厌。
老陶是村子里的普通农户，因那些金矿体很幸运地长在他家的自留山上，我们要在那上面施工探槽，为减少协调难度，工程就由他自己去做。他是一沉默寡语的人，干起活来很是卖力。那时还是雨季，阵雨时断时续，为赶工期，我们要他尽快完成我们布置的工程。所以有时就打着伞站在树下，看他开挖土方。为防垮塌，我们只好一再要求他把槽口挖成宽大的倒梯形，当他明白我们要的只是深度，以便能在基岩上取样，对扩大槽口而多算的工作量似乎显得特别不好意思。所以，验收过后，他只要拿到我们支付的工程款，就总会热情地邀请我们到他家做客。
每次都是杀鸡。鸡是那种散养在山地林子里的，整日四下寻些草籽虫子充饥，偶尔撒些玉米饲喂，所以瘦而极有风味。做的时候，也不讲究：拔毛洗净，在木板上砍剁成大块，将清水汲入铁锅中用柴草烧开，然后倒入鸡块素煮。待肉汤翻腾，荡开浮在上面的白沫，撒适量盐，配上柴火灰里烤焦脆的辣椒沾水，香味四溢，让人口馋欲滴。
肚子如果不是很饿，饭一般是不许先吃的。
沿着火堂的地面上摆上一圈碗，倒上满碗的白酒，是那种自酿的苞谷酒，火辣劲爆，一碗下去，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它在肠肚中流动的位置。酒量小的，话就多起来，然后称兄道弟，或者指天骂娘。女主人按苗家规矩不上桌，盛一碗饭，泡上鸡汤埋头蹲在灶前匆匆吃完，就自顾屋里屋外操劳家务。
老陶的房子就坐落在村边缓坡地石缝间，暗黄的土墙，褐黑的木头檐柱，灰白的竹编风挡，长满杂草、苔衣和石苇的斑驳瓦面，经历若干雨季或绵长或暴虐的雨水冲刷，烈日的炙烤，风的吹蚀，燃烧柴草火烟的熏蒸，房屋的总体色泽渐渐与周遭的石灰岩块、树木枯裂的表皮变得协调一致，似乎亘古以来，就一直浑然天成地伏卧在那株高大的核桃树下。
在这个秋日的傍晚，我跟在老陶的身后再次来到他家，当他打开自家吱呀的柴门准备晚餐时，我独自踱上他屋子后面的小山。在经过那株核桃树时，我停了下来，看到它在雨季曾挂满累累果实的树冠，只剩下铁灰色光光秃秃的枝干。它们虬曲地伸向蓝色的天空，显得意态苍凉萧疏，干裂的树皮布满皱褶，在秋阳的炙烤下，似乎仍在不断炸裂。风涤荡着偶存的叶子，不时盘旋着从高处坠下。就连它横斜过屋子的阴影，似乎也产生了一种可以感觉得到的重量，让人的神经末梢莫名震颤。
这山，这屋，这树，这人，就是我在那个平安寨山头远远观望过的亚拉坡呵！
它雄峻的身影矗立于藤条江峡谷之上，似乎横亘天际，穷极八方，终年云遮雾绕，点点人家夜晚燃烧的灯火，如同星子般凸显于荒莽的背景之上，却也能让蛰居的我，感受到多少人间烟火的慰藉，得以滋生那样一种坦然闲适的心境，随性地用诗意涂抹那些逝去的晨晨昏昏。
当我登上这高高的山头，回首中，我那平安寨蜗居的小屋，却也消失在远山岚烟迷离的褶皱里，只是不知，我那曾彻夜不灭的窗灯，是不是也常让酒醉的老陶，坐在自家门前观望过。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竟然有缘穿越遥远的观望，一起坐在茅舍下饮酒！
灯下看老陶，他只顾傻笑，我亦对他笑，最后开怀笑。
岂是我笑他，应是他笑我。
是夜，酒后晚归，一路月明风清，秋虫不鸣，只有云雾深处的藤条江，不时隐隐传来哗哗水声，穿山越谷，空灵清响，幽静得如同雨落疏林……
2009-9-29 08：36
野草莓
高山之上，流云飞雨，野树闲花正茂；乱石浅草间，白色的野草莓已经成熟，它有着淡淡的甜，如若喜欢，寄一枚给你；它还有着微微的涩，如若喜欢，寄一枚给你。
六月，流云在天空四处飘荡，时而凝聚成大片的乌云，遮蔽住山头上方的天空，哗哗地下上一场暴雨；时而被风吹散，露出瓦蓝的天空和光芒四射的太阳。峡谷中，眼睑低处的藤条江明显变胖，少了蜿蜒的纤细，江水携带着两岸坡地上被雨水冲刷下来的淤泥，将岸滩上原本洁白的卵石染成褐黄。沿河梯田中的早稻，已然一片金黄；而山腰以上的梯田，秧苗新根初定，才开始返青。
从蕉叶碧绿，竹林掩映的河谷低地，一直到山体陡峻云遮雾绕的亚拉坡，起落千米，横向上却只不过是一座山，它静穆地耸立在苍穹之下，远远地对着我的小屋，我的小窗。
屋子里时有避雨采粉的蜜蜂，嘤嘤嗡嗡，它们撞击玻璃的执著，总能让倦意沉沉的我，意识到这又是一个万物勃发、生意盎然的季节，它无论如何，都不该属于困顿和萎靡。
于是，我又决定开始我的早起。
它其实已成习惯，只是不幸终止于上周的酒醉里，而醉酒的原因极其简单。
有一个陌生的电话从对面的亚拉坡上打来，他自我介绍姓罗，是那座山上某个小学的校长，代表那座山头上他教的孩子感谢我们。我这才想起五月底我到亚拉坡上寻找金矿脉，曾委托那儿的村支书为我们施工探矿工程。他非常爽快地帮了我的忙，说服了当地的苗族村民，在我们指定的地段完成了工程施工，并只用很小的代价补偿了损毁的土地和树木。我正考虑用什么方式去感谢他的帮忙，他却期期艾艾地开了口，说是到了六一，能不能给他们村子的学校捐点钱。我用力紧握那厚道的苗族汉子的手，盯着他被包谷烧染红的眼睛，感动于他的诚恳和难为情，就很爽快地作了答复。而在以往，我通常会遵照程序，向上面作个请示什么的。
不过，这事我很快就忘记，也不想去探究那些交到支书手里的钱，最终能不能到达孩子们的手里。只是临近六一那晚，那个陌生的校长从对面的亚拉坡打来电话，说了许多感谢的话语，并很诚恳地邀请我去和他们喝酒，却被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因为那样的场合我已经经历太多，早已厌恶去让那些本应纯真和欢乐的眼睛，无可奈何地填满畏惧和谦恭，不得不面对一帮他们其实不喜欢的酒鬼。那应该纯粹只是他们的节日，而我们，其实应该要做的，就只是静静地待在一旁，感受着他们的欢乐，并在心里默默地祝福他们。
后来，又去到那座山上，支书说起捐款的事，很是高兴，就不再放过我们。
而我早就知道，有时有的酒不喝是不行的，而这样的酒不醉也不行。索性放下矜持，举杯互敬，只是狂欢过后，生理的反应是胃烧头疼，精神的反馈则是连日的情绪低落。当我被那些避雨采粉的蜜蜂唤醒，恹恹地在黄昏中再次走上屋前那条山路，发现山坡上冬瓜树被雨水浇灌成了大片的浓绿，色块沉闷单调，少了初春浅红和嫩绿的灵动。山风吹过，传来路边地里玉米吱吱的拔节声。爬上路面的南瓜，黄花未谢，花朵后面却已然挂着拳头大小的幼瓜。
坐在草地上休息，浅浅的草丛里，野草莓星星点点，苍白清瘦，摘一枚摊在手心细嗅，有着不易觉察的怡人清香；置入口中，舌尖轻触，甜味很淡；细嚼，籽粒哜嚓碎裂，带着股微微的涩。
迎着山风，眯着眼睛观看山后的夕阳，一些淡淡的怀想如飞絮流云，尽惹上些野草莓或甜或涩的清淡……
2009-6-18 09：23
一张贺卡
那一年元旦，他忽然接到她寄来的一张贺卡，在白茫茫的雪地背景中，有一栋烟囱里飘着青烟的小木屋，屋前站着两个撑着雨伞的卡通牛，他们相互搀扶着，身后是两行足印，歪歪斜斜，越来越小，若隐若现地通向远处……
贺卡是用一张硬纸板自制的，用手抚摸，可以感受到那些横横竖竖的油彩笔触，背面被涂成纯白色，他左翻右看，竟发现上面一个字也没有留。
对于她的这种莫名其妙，他已不是第一次感受。
在她和他成长的那些岁月，电视及电脑尚不普及，课余他唯一的消遣就是看书。而她像所有的女孩子那样，总比同龄的他显得早熟，已经有意识地将线条玲珑的身体，裹在随时令变幻着的不同漂亮衣服中，齐眉的刘海下，那双眼睛开始学会了出神和做梦。她总喜欢在课本的空白处随意勾绘着，寥寥几笔总使人物花草俱显神韵，可这也让她上课时总不够认真，以至于在各种年度统考成绩中，他总将她远远地抛在身后。每一次受老师责难时，她咬着笔头懊恼的神情，总让他一想起就难以释怀。可私下里，她却对他说，她一点也不在乎。
临近毕业，他和她都各自面临人生道路的重大抉择，他在忙碌中似乎淡忘了她的存在。可有一次他独自坐在教室里，她拿来了一本女孩们爱看的杂志，还有一本散发着淡淡幽香的硬面抄，要他在扉页上给她抄那首时下非常流行的歌曲。当时他根本没有心情，并认为做这些事情毫无意义。看到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她竟莫名其妙发起了脾气。
过了好多年，在一个遥远的城市，他有一次走过地摊，不经意间看到那一期被当作废书处理的杂志，就买了下来，照着简谱哼起那首被污渍和灰尘遮盖的歌曲旋律，体会着歌词中洋溢着那个年代特有的青涩味道，想起她的莫名其妙，脸上就止不住泛起淡淡微笑来。
他后来离开了那片生养他的故土，先是读书，后来就到了外省工作。而她，听说先是留级，后来上了一个师范院校，最后回到了他们家乡的一所中学教书。
一直到好多年后，他们才取得联系，但言谈间总是些无关痛痒的平淡话语。
在一次偶然短聚中，她笑着对他说，我们是73年的吧，他说是呵，那我们是两头牛呢，是不是一样的倔，一样的笨？
他搔搔后脑勺，又感到莫名其妙。
随后，在那个秋天，他听说她结了婚，此后就再没有她的消息。
2006-12-24 13：56
重生之地
送孩子回到故乡那天，已是夜晚。晚上和父亲谈及他的身体，告诉他饮食忌讳，尤其是切忌烟和酒，那是他的最爱。这不能吃那不能吃，他忽然愤怒地骂起母亲来，说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让我早早死了去，然后呱嚓呱嚓地咒了一大堆难听的话。
孩子吃惊地睁大眼睛，那就是他传说中的爷爷，我只得带他早早睡去。清晨醒来，父亲竟然还蹲在火坑前吸烟，叫他也不应，就打开房门，看到那些记忆中的雾雨又悄然笼罩住家乡的旷野，淅淅沥沥，不急不缓，似乎有着地老天荒不罢休的耐性。
换上长袖走到雨中，头发和镜片上很快就落下一层水珠，风吹到身上已经显得冷凉。
听不到鸟叫，它们应该还躲藏在哪片绿荫下等候雨住天晴。
遇不到行人，故乡其实远未睡醒。
很早以来，我听到一些衰老发自内心，它在日复一日纷繁不止的追逐下，吸足了需要不需要的成分，逐渐膨胀成了一枚苦涩的坚果。它的果仁是麻木，果壳是冷漠，由内到外泛着石头和金属的生硬，温暖和感动，善意和善良已经再难将它轻易敲破打碎。
它似乎已经停止了生长，需要的只是重新萌芽或者干脆腐烂掉落。
而在那天清晨，当我冒着雾雨穿过家乡的田野，听任野草和庄稼的枝叶绊过我的肢体，锋利细微的叶缘锯齿划过我的皮肤，如同冰面在重负之下缓缓裂开的微痕，我感激涕零地听到它们发出哜嚓的断裂声响，那些吸取自泥土和在泥土上成长起来的记忆、情感得以慢慢渗透出来，和着雨水热辣辣地灼烤我的神经。
我的内心发出热切的欢呼，畅快淋漓地迎接着这久候不至的复苏。
我终于得以重新倾听。
在这儿，村庄仍在无边的静默中倾诉亘古不变的心事，土地饥渴地吞咽着雨水一如以往，庄稼籽实在汩汩灌浆中传之永世。在这片父亲和母亲劳动和生活着的原野，在他们生命中的某个时刻，我得以孕育。是他们赋予我形，我得以为人。赋予我灵，让我得以去爱。
只有站在这儿，我才得以理解父亲，那个轮回前的我。
近些年来，母亲和弟弟总对我说，父亲越发衰老变得越发不可理喻，他已经丧失劳动能力，却像老牛一样巡视着自己的土地，狮子般守护着自己亲手建起的老房子，他不允许任何人对它们做出任何改变。
他捂着衰弱的心脏，用狂暴、愤怒和自虐冷酷地对待身边所有的亲人。他刻意去伤害，去折磨，遇到抱怨就寻死觅活，直到得到妥协退让。他拒绝关心，拒绝温暖，对未来和现实满怀仇恨。对死亡的清醒，对活着的沉重，对往事的追溯，已经变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我知道，他在等待，那是所有生命最终的归宿。
有莫名的悲哀深深袭来，为什么就没有一缕阳光，可以穿越人性的黑暗，照耀到他苍老的身躯，伴随他荒芜的心灵。在那儿，泥土因为缺乏雨水的滋养而干旱成了荒漠，庄稼焦黄，荆棘遍布，茫茫夜色无边无际。
告别孩子时，我坚决拒绝他再次要求回家的纠缠，临上车也不回头看他一眼。
我之所以坚持要送他回到这片土地，就是希望那些田野能够容纳和收留他，让他在太阳底下晒黑，让他能够在泥土上咚咚地奔跑，让他能够倾听到自己回荡在旷野、山林上空或高兴或忧伤的呼喊。
那是我们的故乡，那是我们的重生之地。
2012-8-7 12：3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