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他对这舞台笑了笑，下了车以后往保安递上邀请函，便由他们为他带路走向下一段，也是最后一段通往梦想的路。
舞台上拿着麦克风的仍然是那个黑人胖子，坐在裁判席上的仍是King Boy，不同了的是对手，是黑人MC那兴奋不已和裁判不再不屑的表情。那是何等的荣誉？！当站在这个台上，那就站在了世界的顶峰，就算败得一败涂地，也有其千金不换的价值。可每当渴望来潮时，欲望就得膨胀，与其贪婪不同的是，当你失败后时回头看，你能发现你的人生满是活跃的斗志以及一辈子都颓废不了的自信。
“有请英国赛区获胜者……”黑人MC在喊着话，这场比赛的参赛者一个接一个上了台，台下欢呼声一波盖一浪。他最享受这种发自内心佩服的欢呼，没有半点虚伪，就像千千万万个真诚的追随者，与他一同杀出重围。
“有请中国赛区获胜者——Satan！”
他顿时目瞪口呆，他从未料及Satan竟然在短短时间进步如此之大，甚至与他同台较量。他惧怕这个对手，从上次在酒吧与他较量时，他就产生了担忧，那时是微薄的，现在是繁厚的。本是一条简单明了的道路，却被加上了几画，把他明确的方向扰乱。虽是如此，可他还是愿意替他欢呼，因为那是对一个对手的尊重。
“嘿，又见到你了。”他一来就给尤小直一个拥抱。
“呵呵。”
“我说过的，我会超越你的。”
“期待。”
他返到他的位置上，双手插袋，一副欣然的样子，其实他不临危不乱。
“抽签结果已经出来了！第一场比赛，需要每个人的欢呼！”MC接着说：“在这世界最强的街舞盛宴，让我们有请中国赛区获胜者，Satan！以及日本赛区获胜者，尤小直！”
他们都笑了笑。两旁无关的人都下到了台下，留这精彩的舞台给他们俩。
熟悉的舞曲让他庆幸，这次比赛用的第一首歌，几乎是被他记得滚瓜烂熟的舞曲之一，他能仔细地把握住每一个细微的节奏点。这对于一个跳feel style的B-boy来说，碰上这种好事等同直接递给了他一张晋级卷，他就那么自信着。
Satan跳了出来，很流畅的舞步中卷出了一种压倒全场的霸气，再有节奏的配合，威力巨大地去震撼每一个观众，然而在收尾的高难度大招的点缀，让这个回合无懈可击。可惜的是，他永远都有一个能让尤小直抓住的致命弱点，那就是细微，他为了动作的流畅、大幅而牺牲了这一点，虽他的大招与气势都比他更上几层楼，但他的feel不比他精练。尤小直能让音乐去融合自己，利用这一点，他就能稳操胜券。毕竟，音乐才是街舞的灵魂。
他跟紧了节奏，就算再怎么细微都不愿意去放过，不硬不软地把舞步融合音乐。那是一种必然性的自然与流畅，他的动作能完美地体现出来，就像下雨雨会落到地上，风吹过叶子会摇摆一样，他的每一个动静都是一个节奏，自然得让人舒服。那就是Life独有的魅力，也是他现在持有最强有力的武器。
突然间有那么一刹，他本是装满音乐的脑际被一种白茫茫的恐惧占据，它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了他的音乐、舞步，甚至连脑里边所有的东西也一同遭殃，眼前仅剩让人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他很迷茫。
他害怕，眼前什么都不见了，是不是说自己就快要死了？
浓雾渐渐散开。他的眼前站着面向观众的Satan，他举高的手拿着奖杯，一直向台下索取欢呼。好像没有人留意到躺在地上的他，他感觉身体好难受，想走开休息一下，动了动身子以后发现神经背叛，肢体支配权已经不属于他了，恐惧更加深入他的心底。他只能睁大眼睛，很努力地把头挪向后台，想寻求芸傲的帮助，那时心里有了一阵安慰，上帝让他找到了她。可他在开口喊话时，又发现自己连喉咙都使唤不了。他使劲去喊，使劲去挣扎，却什么都喊不出，什么都做不了，她根本留意不到他。他不得不绝望，他的世界正在猛速地褪色和被毁坏，留下一片灰色的废墟，他被压在里面，能清晰地听见骨头被压裂的响声，还有从石头裂缝里碎漏的骨头小片块散落在大地的敲击声。
比赛完了，人都走了，清晨来了，台要拆了。他被迫使看了一场参悟人生的道理片。
他和其他木板一样被工人搬了下来，然后被扔在了粗糙的水泥地上，接着连他们也乘车离开了他的视线。
“小直！”
他使劲把头一节一节地扭到街角的方向。她的眼里含着泪，双手捂着嘴，白皙的皮肤在日光下透光，长长的直发和裙子在风里摇摆，也带给了他熟悉而清晰的Jasmine香水味。
她很美。无论是开心还是伤心时，她都有别人给不了他的满足，她总能在任何人都留意不到的地方留意到他，所以，他得认了。他这条命，真的不应该给她。
他感受到了温度，皮肤毛孔开始涨大，汗水从中渗出，滑落在毛隙间，晕开在白色的床单。他缓缓睁开双眼，头顶上有把吊扇没开，空气却是冷的，大概是空调的作用。他知道他是在医院里头，因为手板上的针孔让他的触觉不好，痒痒的，想挠不挠。他的眼顺应着输水管望上瞧，上边挂了几个空瓶，他大概已经睡很久了，因为喉咙干涩得疼。恰一回想，他便扭了扭头，确认自己还能动以后就松下心来。
他看去坐凳子趴床边睡的女人，是芸傲，睡得很熟，于是他伸手到床头柜面上拿水杯，不远不近，手恰好够着。
大概是因为她听着了他挪动的声音，她挺直了腰，捂了捂又红又肿的眼睛，朝他看去，“你终于醒过来了。”她又哭了起来。
他什么也没说，抱紧了她。
“嗯。”
她也抱住了他，可力气没有往常的大。
许久后他松开双手，“对不起，我想我不应该瞒着你，也不应该让你怀上孩子，更不应该和你结婚，原谅我的自私，不，就算不原谅我也不怪你。”他生怕自己下刻就会说不了话，便赶着说：“去跟别个男人，别守我一辈子，但我希望……你能留个孩子给我妈。”
“不能！”她语气很强硬。
“我明白了。”他沉下了头，收不住难过。
“你什么都不明白！孩子我不会给她，那是我的！我也不会跟别个男人，全世界我就只能依着你一个人，你让我怎去爱上别人？”
“好了，只要你不跟着我去，我什么都能答应你。”
“说你爱我。”
“我爱你。”
他笑了笑，流出了眼泪。说实话，他知道自己什么都没给过她。
他想下床，发现下身挪不了，他便拍了拍大腿的肉，想把神经缓过来，他以为是许久未动的原因。
“医生让我告诉你……肿瘤已经压着了你的神经，下半身……不能动了。”
“瘫了？”
“是的……”
“噢。”他的表情让人觉得他并不意外。
“我帮你。”
“不用，我自己能行。你去喊医生和我妈过来。”
“嗯。”
她起身走出房间，不久后医生和吴丽幸都进了来。他和医生进行了不久的病况交谈后，医生就离开了房间，剩吴丽幸一人。
“和米苛通过电话了吗？”
“没有。”她坐在芸傲刚坐的凳子上，伸手递给他香烟。
“谢了，你是最懂我的人。”他接过打火机，点燃了含在嘴唇的香烟，“他们应该没看直播吧？这样恰好，等哪天他们来找我了，你就说我那时体力不支……总之随随便便编几个理由。待他们要见我了，你就再编几个理由说我不在家就好，我清楚自己活不了多久，但别让他们知道。”
“你都准备了吗？”
“在我登上台那刻一切都想好了，现在我已经为我的梦想尽力了，后边的事也打点好了，现在可以死而无撼了。”
“真的无撼了吗？”
“你知道的，有些事瞒一辈子比知道更好，这算是善意的谎言，也叫换种方式爱她吧？”
“叫爱的谎言吧。”她抚了抚他的头，两眶热泪坠下，“打算怎么走？”
安乐死就免了，能撑多久就多久。
“你还舍不得呢。”
“谁会舍得……如果我可以选择，我宁愿我是个多么平凡的人，没有梦想，没有身家，就给我活过三十就够了。”
“还要我干些什么吗？”她神情错乱地往四周瞧了瞧。
“你要待芸傲和她肚里的孩子好些。”
“嗯，我知道。”
他搓灭了烧着的烟头，“家里有煲汤吗？我想在走前多喝几碗。”
“我马上回去煲。”她拾起手提包，匆匆忙忙地走出了房间。她不愿说再见，因为她还想再见他一面。
她在车上挂掉了刚聊不久的电话，踩了踩油门放快车速。她想起了尤国忠，现在的感受和从前别无两样，又酸又苦。她不愿再帮别个去瞒别人了，这种撒谎的感受像是硬生生注定了的电影悲剧，死套的剧情安排会让人一辈子都不自在。连死都满是遗憾，该怎么安心去走？她知道她能最后为她儿子所做的，不是煲一碗不知能否喝着的汤，而是唤来一个真心的爱人。
米苛接了电话以后着急地翻下了床，连梳妆也来不及就穿过了走廊喊离骚。她十分焦急，因为她知道吴丽幸从前或现在都不会对她开玩笑。待他们赶回上海时，天空已经暗掉一小块，他们上了她的车便疾驰奔向医院。
“你还喜欢小直吗？”吴丽幸用余光瞧了瞧米苛满是泪的脸。
“不喜欢了。”
“是那样吗？这话你跟他说吧。医生说他过不了今天的了。”
虽然她知道，但她还是愣了愣，似乎刚才的自己已经忘却却又被提醒那般，心痛自然再次来袭。
“原谅我的自私。他让我一辈子别告诉你们，可我忍不住，我不想他死的时候嘴还在喃喃喊着远在他方的你。我想米苛，你自己也该清楚为什么他瞒的是你而不是芸傲吧？别让他就那么死去，算我求你了。”
“小直。”吴丽幸捂了捂眼角的泪水，敲了敲门道。
“小直！”许久后房间仍未有回应，她喊得更大声，并且扭开了锁头慌忙地进了去。
房间里空无一人，幸好轮椅都跟着不见了。她松下了口气，因为眼前所看见的并不是一副一动不动的身躯躺在病床上，她猜应该是芸傲陪他出去呼吸下新鲜的空气罢了。
“等下他吧，她应该和芸傲……”话音未落，一个拿着快餐的女人在门边出现。在那刻，房间里的人几乎都快窒息，微冷的温度使着最大的威力让人毛骨悚然。窗口外的天空一半已经暗下，剩下半边泛黄即染黑的仍在苦苦挣扎，没有云朵，还没有灯光。
袋子里的快餐盒在地上翻滚，然后被盲目的双膝压住，她的眼一直凝望着地板，失了神，什么都没在想，又像是在祷告。她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着，时而迅速时而缓、时而远时而近地徘徊在走廊上，直至脚步声的消失，她漫无目的地走向不知何方。
“我回家看看，你们守在这儿！”吴丽幸跨大了脚步，跑出了他们的视线。
“你应该知道怎样找到他。”离骚用手耸着她的肩。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使劲用手揉着两鬓，想去想出些什么，可恐惧让她一片空白。
“回想一下，你和他曾到过的地方，或者你知道他常去的地方。”
“球场、电影院、南京街、我以前的屋子、你以前的屋子……这么多的地方让我怎么找！”
“找个坐着轮椅的人应该不难。”他接着说：“你先冷静下来。”
她没回应离骚，一晃过头就跑出了医院，伸手截了辆的士，说了目的地以后让司机开到最快。
车子落到离骚家门口。屋子里边清幽寂静，没有一盏火光，门上铺了层厚厚的尘。她走到后院手一抓、脚一蹬就翻上了围墙。
她的眼朝玻璃屋里寻了去，夜太黑，寻不着。于是她熟悉地打开了电箱，拉了拉电制，周围即刻透亮。她再朝玻璃屋寻了去，里边只剩一台钢琴，那钢琴还是和这屋子里所有事物一般，都被尘压得昏沉。
她没有时间去欣赏这屋子的景色，单单用眼搜寻了周围便跑进房子里头，一边喊着“小直”一边四处跑，去过泳池，去过网球场……她几乎里边的每一间房都走过，依然发现不了什么蛛丝马迹，她唯有失落地走出门口，待再次看见紧闭的大门和耸高的围墙时，她不得不抱怨起自己浪费了时间。她明知道小直的脚根本不允许他翻墙的。
她来到了学校的门口，问了问门卫，失望地赶着去下个地方寻找。她不用怀疑，尤小直不可能能到荒废球场，下半身拖累着，手臂力气再大也不可能翻上那么高的墙。她更不愿再浪费时间，回忆那种事情什么时候都能，现在她想的仅仅是和尤小直说上话，那怕只是一句她都心满意足。
凌晨一点多，她红着眼颓着脸回到病房，努力了接近一个晚上她仍毫无收获。
“先休息下吧，我已经喊人去找了，会找到他的。”离骚的手在紧紧握住手机。
她没有回应他。她倒在了病床上，用鼻子去留住他的气味，她生怕这会是她最后一次假想靠近他，因为他会连气味也带走。这床铺的味和从前的一样，夹杂着汗水和有点酸的体香，她能想象到他就在身旁抱着她，那种丢失的安心感回到她的身上，像无尽的宝藏，永远那么使人着迷与疯狂。在不知不觉中，她的一呼一吸让她进入了梦乡。
在黄昏的熟悉校道上，微风触动了未红的枫叶，发出“吱吱”的摩擦声，余晖从叶子缝里逃窜出来，有落在地上的，也有落在他清晰的轮廓上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