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离骚看向米苛，本想寄托她说些什么话，可她几乎成了块木头，不，是石头，重重地压在他身上。他在慌忙之际脑子里语言排序全乱，于是不知怎么地说了句，“是吗？”。他也不好确定他会不会有什么误会，毕竟他没提，也没生气，只是摆出一副让人捉摸不透的笑脸，这情况也只能见步说话，因为太过多余的解释只会更添一份怀疑。
“你剪了头发啊，还换了香水，怪我几乎认不出你来了。”这就是他对不辞而别、让他荒废一切的女人所说的第一句话，很淡定。
她还是愣愣地盯着他，因为眼前的男人变得很陌生，几乎找不到任何字词来和他对上话。
“我得走了，两点半的机呢。”他说完以后才看了看手表，然后拿起行李，什么也没多说就往门口走去。
这相遇荒谬得已经不像戏剧，明明是一对最好的朋友，明明是一双最曾经最深爱的恋人，却无片字可留，就这么匆忙离开。只能说什么都变质了，像已开封的食品，时间能让它们都变质，味道也不同了。
当他离开了现场，他忽然想通了一直联系不到离骚的原因：他背叛了他。刚才他背着她的那一幕就是最好的证明，虽然亲如兄妹的朋友有这行为不足为奇，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理由能让她不辞而别？他自问并没有做错什么，要怪就只能怪人的本性。他不需要伤心，其实他更懂得爱情的真谛，只要对象幸福，比起什么都来得更重要。虽然这话夹带些自我安慰，可不管怎样，这到底还是真谛。他继续把事情往下想去，发现自己倒有些歉意，因为他忽然记起那时韩日蓝在米苛家门口对他说的一句话：“其实你才是第三者。”
“对，其实我才是第三者。”他俩从小一起长大，有好吃的一起分享，一起学网球，父母也是死党，青梅竹马……所有的一切证据都在指明他就是第三者，不是过分的自我反省，而是因为本来就是他介入了他们，他们才需要逃到巴黎来相爱；就是因为他，他们在学校都不敢亲密，才至于说谎说他们是兄妹。他是个点缀，又是个警惕，让他们在离开对方后清醒过来，让他们懂得一直以来的亲密原来是爱情。
他不会心痛什么，因为她跟着离骚会比跟着他要好。不过他倒藏着一丝嫉妒，为什么和她一起长大的不是他？都怪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被抛弃的女人，脸上看得见泪痕；被抛弃的男人，身后看不到灵魂。
“要去医院吗？”离骚把米苛放在了沙发上后也坐到了一旁。
“不用了，要一些药膏就好。”
他刚想起身去拿，被一只手拽住了衣袖，那力气如果拽上了手，会被活生生剥下一条胳膊。
“离骚，你告诉我，刚才那是不是小直？”
“的确是小直。”
“他会不会误会什么？”
“你不是说要忘记他么？”
“我只是想证明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错的是他，是他出轨，是他不诚实，是他背叛了我！”她越说越激动，自己控制不住情绪。
“你赶快打电话给他！”她接着说。
“他可能换了号码。”
“不，他从不换号码。”
“你怎么知道？”
这话让她想起了一些事，“他让我一辈子都记住他那号码，说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是我需要了就拨给他。”
他拿出电话，按了按之后放在耳边，“他可能在飞机上，关机了，但卡还没过期。”
“那怎么办？他还有可能是误会了，不想听电话！”平静不管用，她又激动起来。
“没关系的，如果一直打不通，等你脚好后我和你一齐去上海找他，他不换号码的话应该也不会换住址，你还记得他住哪吧？”
“记得，这辈子都不会忘。”
她感觉很痛心，背着她的不是她心爱的男人，帮她搓脚的也不是她心爱的男人，她怕和她过一生的也不是她心爱的男人。然而讽刺的是，那心爱的男人竟然看着她痛苦，看着她想念他一生。
她有些疑惑，究竟她的不辞而别惩罚的是他，还是自己？
她只觉可笑，自己在去铁塔路上想通的，竟然不知丢掉了哪。
他回到家时，随意扔了扔手机，然后坐在沙发上点燃了支香烟。刺鼻的烟雾让他恢复清醒，他现在才忽然察觉到这屋子收拾得有些乱，不像从前的一尘不染。他把视线抛到了窗外，一贯停靠的两辆车都已不在，而厨房却亮着灯。
有那么一刹，他以为厨房里的是近期新闻报道的不请自入者，可当稀疏的油烟味从散出时，他相信，是家里出了状况。
“回来了？”吴丽幸端着刚蒸好的鱼从厨房里出了来，接着掀开了饭桌上盖着热菜的罩子。
“嗯。”他再看了看窗外，想了想，再看了看饭桌上的菜，然后合上了想说话的嘴巴。
他走近饭桌，在拉开凳子时用眼角的余光看了她，白皙的脸失去了红润，生硬的妆似乎没细心整理，卷成一捆扎起的黑发中有着几根长得明显的白发。他很惊讶，这貌美如花的女人也会沧桑。
“你的车呢？”他刻意把语气放得满不在意，为的是怕引起她不安心。
她沉默了好久，不敢盯着他，只用筷子夹着碗里的白饭送进嘴，一直重复，甚至没有留意到要夹菜。
“家里的环境什么时候到这地步了？就连你的……”
“明天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她的话说得很轻很细。
“不如用我的钱吧？”
“我不会用你的钱，少几个LV、GUCCI都没关系，我在意的不是这些能用钱买到的东西。”
他不怎么敢去相信，这女人竟然捂着良心说出这些话。谁都知道，那些可是比起爱情更重要的东西，虽然她更是个不应该说这些话的人，可他却死心塌地认定她会这么做。
她见他不吭声，醒目地换了个话题，“我的礼物呢？”
“唔……”他片刻思索，接着补上，“过两天再给你，现在还在运。”
“你买了什么呀，怎么要那么麻烦？”
“其实也没什么。”
其实他什么都没买，现在才想起原来他欠她份礼物，他打算就这样先混过去，迟些再补回。
放下碗筷以后他忽然想起道：“你的手机怎么打不通？”
“前些天洗衣服时忘记拿出来，洗坏了。”
他走到大厅前搜了搜，找到手机后推开了电池盖从里面抽出张小卡，用拇指与食指把它折了折后扔进了垃圾桶。
“来，给你。”他不想听多余的话，“我买过部新手机了。”
他无论在何时都开着机，在这些日子来从未有一次特殊，不是因为常有人致电给他，而是他害怕，或许会在那的短短一际，她的声音会出现在他的身旁。
他又凭感睁开了眼睛，把视线习惯性地抛到窗外，未亮透的天空是深沉的浅蓝。他用手想摸索枕头旁的手机，记起后才缓舒了气，便看向门口上的时钟，才确认今天天气不晴朗。
墙壁上的字，色泽开始透暗，能看出喷漆的色料已有些许从墙上脱落，再加上昏沉浅蓝的染色，好像少去了些从前。许久不见的东西，就是这颜色。
他静待聆听这寂静的屋子：楼下没有烧饭的声音，也没有慌张的脚步声，但却能听见一把急促的呼吸声。虽然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得了幻听，隔了多少堵墙仍然能清晰入耳，更稀奇的是，声音感觉并非从屋里传来，而是从这个世界以外再隔了好几个世界的世界传来。他记得，在他母亲病逝的那天早晨他也如此清晰地听见那呼吸声，只不过那次是尤国忠的，这次是吴丽幸的。
他收拾好了仪表，听吴丽幸说的，穿上了比较正统的黑色西服，下到大厅后看到饭桌上有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和机票。他笑了笑，是个不陌生的地方。他也好久没去了。
他到花店里挑了束康乃馨。这是她唯一留给他的映像。想起，从她离开的那刻，只要每次去那儿探望她，他都习惯买上一束，有多少零钱就捆上多少朵。
他来到墓园门口。正里边有个秃头的老爷子在拿着把用长草根编成的扫把扫着叶子，很用心，以及没能留意到他。他也放轻了脚步，差点走过大门时，老爷子说了话。
“你好久没来了。”他这话说得很肯定，因为没有停顿的地方或者值得猜疑的不妥。
“是啊。”他随口应付了他。他从未想过老爷子竟然会和他搭起话，毕竟他隔了不少的时间没来了，再加上从前来这时从未和他交谈过，本是很难会让他有印象的……也许是他自己想太多了，说不定这就是种新的商业策略，给每个来这拜访的人都送上句问候，让他们心里至少能暖和些，死的时候也许就帮衬这了。
老爷子没有轻易放他过，他仔细瞄了瞄他手上的康乃馨，“怎么只有一束？”
“抱歉，我听不太懂你的意思。”
“来吧，带上，也好去交待。”他放下了扫把，从花丛里摘下了几朵不知名的野花，“不要钱的，别嫌弃。”
他接过了花，迷糊地道谢后转身走进了墓园里。
墓园不算大，伫立在小山丘上，周围都是茫茫的树丛，除了能走的小道中间外两旁都是枯死的杂草和干燥的泥土。他记得尤国忠说过，母亲就是喜欢这种寂寥苍凉的地方，当感觉自己不再那么重要时，就该让环境去淹没自己的存在。然而这种荒凉的地方却正好是最平凡的好住处，时不时的鸟语花香，时不时风会撩过树丛，有叶的颤动和风的迂徊，一首送给大自然的安眠曲。
他到了个分叉路，有些失忆，便停顿了顷刻，经过思想挣扎后决定按自己的感觉来走，幸好不久后他就揣摩到了路线，没让他多走多少白费路就来到好久不见的她的前面。
墓碑被换掉，多出了一个人的名字。他一愣，顿时脑袋一片空白，接而又闪现出了许多不愿回想的过往。
“尤国忠啊，什么时候你又粘回她身旁了？”
他拍了拍墓碑台前的尘，把花儿小心地放下后也坐下一旁，点燃了香烟，允吸烟嘴的脸没有表情。
他忽然察觉到，自己现在应该算是个孤儿了。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一个人坐到了现实世界的旋转木马上，兜着，转着，满脸欢悦，嘻嘻闹闹，一个不留意转头，才终于发现身旁早已没有一个人，手上扶着的是防止自己掉落的铁杆子。他一直只想着自己。
“请问，你是尤先生的儿子吗？”身后忽然出现一个男人，带着眼睛，拿着文件，穿的是很斯文的西装，和他是不一样的斯文。
“是。”
“我是你父亲请来的律师，我来是向你交待遗产的事。”
“他什么时候死掉的？”
“半年前。”
“什么原因？”
“肺癌。”他说道，“请你在上面签个名吧，你父亲留给了您百分百。”
他笑了笑，原来他什么都没有留给她，名分、金钱、感情一切都随他去，像把全部一并没收。他不禁猜想那女人，究竟贪的是什么。
“我回来了。”他推开家里的门，饭桌上坐了个人，她沉默里头有阵担忧的不知所措。
“回来了？快点吃饭吧。”她瞧了瞧饭桌上的菜，“哎呀，菜都凉了，我先拿去热热。”
“不用了。”他截住了她刚想端菜的手，坐下来说：“家里剩我一个人了吗？”
“是啊，尤家只剩你一个了。”她低下了头，看不见的脸满是被寂寥刺激出的忧伤。我不是为了这些，名份、金钱什么的，对一个女人来说有什么用？”
“那你为了什么？他连一点感情都不曾施舍过你。”
“就只为了他。当你明白一个女人的爱情时候……”她哽了下，说不下去了，泪水也从眼眶里溢了出来，还挺汹涌。从他找我的那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患上了肺癌，他放心不下你，所以才来找我。或许你不会相信，我从未与他同床，就连像样的情话都没说出过口。”
“他很自私，就为了自己的儿子而舍弃掉你的一生……”
“那么你有想过你有多自私吗！”
他瞪大眼看着她。
“你把你妈死的责任全推卸到他的身上了！那是意外！他可是万分不情愿的！”
“我没有……”
“你有！你就有！你踩踏一个男人的尊严，你扯断了这份父子情！你从未体谅过他！你就安上了堵高墙，把他隔离，让他孤身一人尝尽辛酸。你以为他少了你不会失去什么，可你不知道他已经失去你妈，连仅有的一份亲情你也不让他保留！你让他行尸走肉！他让他失去了一切！”她大力地用手掌拍了下饭桌，菜盘都翻倒掉在地上，接着她撞开了椅子，捂着脸跑上了楼梯。
他愣在了那儿，脸颊有些痒，不知道那是不是泪水作的怪。
童年时他用眼睛录了电影，现在搬上了脑中：那年从不愁眉苦脸的父亲有着张慈祥的脸。他很喜欢看见这张脸，以至于每天的放学后都闪速回家，虽然父亲从不早归，但他期盼，于是一边呆在大厅看着无聊的新动画片，一边等着父亲搞怪的脸和奇怪的笑话，还有手上一袋又一袋的零食。
那时家里不富裕。他看上了一个铁甲人，父亲跑了几个镇替他买；他有病，每次都是父亲背着他去找医院，冬天就好些，夏天他就满身汗水。他曾仔细的嗅过，那是父亲的味道。
回忆有太多，只是此刻他才感到温暖，然而取而代之是寒心，是一种无法补偿的愧疚感。这就是时间与命运的冷血，让一个置身于现实世界的人仅仅能回望另一个世界那人所留下的零碎片断。想着想着，他才明白到，原来他也留给了他的父亲一生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