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呼呼吹着，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在割。乔依抬头看了看“易康医院”的金字牌匾，紧了紧围巾，深吸一口气，踏上台阶。
“乔依？”背后有人叫。
乔依回过头，看见林沐阳正快步走过来。
“这么巧，你来看病？”林沐阳问。
“不是。”乔依摇了摇头，拍拍抱在胸前的资料袋，“我来咨询些事情。你也来看病？”
“也不是，我来看我大哥。”林沐阳道。
“你大哥？”乔依顿时想起了林沐阳口中比他还帅的石头哥哥，“他生病住院了？”
林沐阳摇头道：“他身体棒着呢，从来不生病。是运动损伤，来做理疗的，我顺路给他送点儿东西。我大哥人很好的，只是今天不太方便，改天介绍你们正式认识一下。”
“好啊。”乔依嘴上爽快地应了一声。她现在心事重重，实在没心思去认识林沐阳那个号称比他还帅的大哥。
两人在电梯间分手，一个坐单号梯，一个坐双号梯。
半个多小时后，乔依垂头丧气地下来，走了两步，看了灰蒙蒙的天，颓然地在阶梯上坐下，双手抱膝，把头埋在了臂弯中。
“乔依，你怎么坐在这儿？风这么大。”林沐阳拍了拍她的肩膀。
乔依惶然抬起头，脸上竟有泪痕。
林沐阳一惊，在她身旁蹲下，柔声道：“怎么了，乔依，发生什么事了？”
“木头，你说，就因为我有工作，豆豆就得不到帮助了？早知道我就不说真话了。”乔依用手背擦了把眼泪，声音哽咽，凄楚无依的神情让林沐阳看得心里一痛。
原来，前些天豆豆的那场病，一个多星期医院住下来，就把她的钱花得一干二净。眼看着给豆豆的特殊食品就要断顿了，东挪西借也不是长久办法，乔依听说这家医院有个帮助贫困病儿的项目，便赶来一试。谁知因为她有工作有收入，豆豆的病又不是急危，不够申请条件。
林沐阳听完，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了句：“你等一下。”就转身进了楼里。
过了一会儿，他匆匆走出来，从台阶上拉起乔依，把一沓钱塞在了她手里，“我的卡只能提出这么多了，你先拿着。”
乔依睁大眼睛看着他，然后像被烫了手似的直往后缩，拼命摇着头，“我不能要你的钱！”
“是借你的！要还的，而且要还利息！”林沐阳的眼中有春日阳光般的温暖，“可惜我前些阵子才把钱都投到朋友的工作室了。不过你放心，几万块钱，我还是借得来的。”
“不，不要借钱！千万不要！”乔依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三个可怕的字，“你借来我也不会要的！”
林沐阳愣了愣，旋即微微一笑，“放心，我又不是去借高利贷。”说着，抬手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痕，柔声道，“当初我的演艺事业陷入困境时，我哥哥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不抛弃，不放弃！我想，这句话，对谁都一样！”
乔依眼睛一酸，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可她还是缓缓摇了摇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有机会你还是多给我介绍几份兼职吧。”她的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透着无比的坚定和坚持。
她可以厚着脸皮向苏东月开口，向各种机构求助，却不想借他的钱，尤其是用他借来的钱。因为她想站在他的面前，是和他站在同一个台阶上。这是她最深的一点儿自卑，和最后的一分骄傲。
林沐阳凝视她片刻，似乎读懂了她的潜台词，点了点头，收回了拿着钱的手，然后又道：“那我请你吃饭，总可以吧？”
“好啊！我早饭还没吃呢，快饿死了冻死了。好想吃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乔依又雀跃欢呼起来。
林沐阳拉起她的手，走下台阶，嘴角微微扬起，心想：这就是乔依，哪怕被大雪压弯了枝条，也仍能开出美丽的花来——一朵傲雪寒梅。
四叶草，幸运草。在乔依看来，林沐阳就是她的幸运星。这不，才从医院回去，就收到网站编辑的邮件，她写的小说要签约上架了！
自从林沐阳送她四叶草戒指那晚，她开始在网上写小说，一发便好评如潮，追文者众，现在被编辑看上，入了VIP，上了架，每千字收费三分钱。如果她每天能写三千字，每天有一百个人买来看，甚或每天写一万字，有一千人看……
乔依越算越激动，原来，文字还可以这样赚钱的呀？她怎么早没发现？当下更是文思泉涌，键盘敲得噼噼啪啪连绵不绝。
因为“卧底”夜总会出了事，任务取消，乔依恢复扛着相机追着明星跑的日子，白天豆豆托管在楼下王奶奶那儿，晚上如果她不蹲点就自己照顾。虽然辛苦，反倒觉得踏实了。没两天，又接到老穆的电话，说是下星期六有个公司开业剪彩，问她愿不愿意去做半天礼仪小姐。价钱不低，乔依当然一口答应。
精神振奋之下，乔依一直写到深夜。直到起夜的苏东月发现她房间还亮着灯，探头进来，说了句：“大作家，再不睡就天亮啦。”她这才从椅子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酸痛的关节，摇摇晃晃走进洗手间。
也许是由于光线的原因，映在镜子中的脸庞显得惨白，加上乌青的两个眼圈，乱蓬蓬的头发，活脱脱一个女鬼，把乔依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抓过梳子，梳了梳头，突然脑海里就冒出余浩那句话：“把头发留长吧，你还是长头发好看！”
乔依的心猛地一跳，脸也不洗了，抬手往墙上一按，啪地关了洗手间的灯，三步并作两步回了卧室，直接钻进被窝，把被子一直拉到头顶。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天，竟是越来越清醒，原来的一点儿睡意全消。乔依认命般叹了口气，开灯爬起来，翻床头柜找安眠药。
在几年前刚到这里的那一段时间里，乔依总是整晚整晚地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也是不停地做噩梦，到后来不得不依赖于安眠药。
那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乔依的睡眠才慢慢变回正常。可当遇到余浩之后，当乔尔这个名字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提及，乔依失眠的毛病又回来了！
在安眠药的作用下，乔依很快睡着了，但没多久，就陷入了可怕的梦魇。她梦见自己双手双脚都被人用力按着，她拼命挣扎，张口呼救，然而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啊——”乔依终于尖叫着从梦中惊醒，呼地坐起身，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仿佛要跃出胸膛，后背上冷汗淋漓。
过了足足有一分多钟，乔依才意识到刚才只不过是场噩梦。于是甩了甩头，努力排除那些可怕的影像，深呼吸了几下，又躺回床上，可是心跳依然不稳。
刚才，她是在喊谁救命？是妈妈，还是……
身边是豆豆轻微的呼吸声，窗外一轮圆月，静夜寂然。乔依感觉到脸上的潮湿和冰凉，抬手摸去，原来已是满脸的泪水。
周六这一天虽然气温很低，但天气格外晴朗。乔依一早把豆豆安顿好，匆匆赶到指定地点——文化广场，远远就看见“迎新年改装车漂移慈善表演暨锐风公司开业庆典”的长长红色横幅。
那家锐风公司就在广场边上，上下两层，从外面宽敞的落地玻璃望进去，里面约有几百平方米，装饰得豁亮堂皇。进到里面，汽车展示厅、产品陈列室、技术改装车间、仓库、俱乐部、迷你吧、娱乐室、办公室一应俱全。
乔依找到联络人，被领去后面换衣服、化妆、做头发。折腾了快一个小时才出来，外面已是人声鼎沸，乔依探头一看，不由得“哇”的一声惊叹。
只见门口已经浩浩荡荡停了一溜令人目眩的改装车，不乏宾利、兰博基尼、法拉利之类的名贵跑车。乔依差点儿看花了眼，对即将开始的漂移表演也期待起来。
再一看，旁边还摆着为孤残儿慈善募捐的箱子，每个来宾都至少往里面塞进一张粉红色的大票子，直看得乔依睁大了眼睛。
“乔依！”不远处有人叫。
乔依扭过头，看见林沐阳拨开众人走到面前。
“乔依，你今天真漂亮！冷吗？”林沐阳脸上笑意盈盈。
“不冷。”乔依摇摇头，“你怎么也在这儿？看表演？”
“对，看表演。”林沐阳指着一辆黑色的跑车，“看到那辆了吗？阿斯顿马丁，等会儿我大哥开。”
“石头哥哥？”乔依兴奋地睁大了眼睛，“他的伤没问题吗？”
“早就没事了！你就等着看吧。”林沐阳目光熠熠，显得颇为自豪，仿佛就要驾车表演的是他。
乔依见他对自己这身装扮什么也没问，忽然明白过来，“木头，今天这差事，是不是你让老穆找给我的？”不然，也太巧了吧？
“你挺合适的呀，肥水不流外人田吗！”林沐阳笑了笑，算是默认了。
“肥水不流外人田？”乔依转了转眼睛，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这家店是我大哥一个朋友开的……”林沐阳说到一半，后面伸过来一只手，把乔依拉走了。
“哎，等会儿来找我啊！”乔依扭着脖子叫。
“赶紧站好！”负责人把她拽到另几个礼仪小姐旁边，“都排好了，等会儿表演一结束，就过来剪彩了！”
“那不是看不到表演了？漂移啊！这么多名车……”一个女孩小声嘀咕。
“公司花钱请你们是来看表演的吗？”负责人一边把红底金色的绶带往她们肩上挂，一边不满地说。
乔依手里被塞进一个铺着红色丝绒的托盘，上面放着一把缠着金线的剪刀。
“你们俩，一左一右；你，到时候把剪刀递上去。记着，等会儿头车下来的就是公司老板。”
视线完全被前面的人群遮挡，只能听见刺耳的刹车声、轮胎摩擦地面的啸叫声，然后是雷动的欢呼、尖叫、掌声……
乔依不由得心疼，名贵跑车玩漂移啊，这磨损一条轮胎得多少钱？有钱人就是这么挥霍的吗？
正想着，眼前的人群往两边散开，车队缓缓驶来。乔依对其他车没兴趣，光看着排在第二的那辆阿斯顿马丁，流线型的车身，大鹏展翅的车标，黑色的车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头车在门前几米开外停下，出来的老板竟然是孟哲。
乔依一愣，惊讶之外，还陡然生出些不祥之感来。于是不顾仪态地伸长脖子往后面那辆黑色的阿斯顿马丁看。
只见车门打开，走下来的车手也是一身的黑色，气宇轩昂，剑眉星目。
乔依脑袋里嗡的一声，瞬时乱了套。
——余浩？石头哥哥？
乔依呆立着，看着余浩面带微笑，走向一旁夹道欢迎的人群中。然后，他看见了她。
那双极黑极深的眼睛在看见她时微微一黯，目光迅速别过，却又在下一秒扫视过来，犀利、尖锐，从她的眉间，飞快地挪到左胸。
——第三根肋骨下，那是心脏的地方。
他的目光只在那里停留了不到一秒，然而乔依却感觉到自己已经被生生劈开，在他面前不着寸缕，赤裸裸地被他看了个透。
主持人高声说了句什么，然后人群安静了下来。乔依回过神来，发现孟哲已经走到面前，大家都在看着自己，连忙吸了口气，做出个职业化的微笑，伸出僵硬麻木的双手，将托盘递过去。
孟哲嘴角挑起，眼中带着些玩味，拿起剪刀，一剪下去，红绸带断了。
众人齐声鼓掌祝贺，孟哲嘴里应酬着向展厅里面走去，乔依趁机悄悄向角落退去。
“乔依！”林沐阳从后面捉住她的手。
乔依转过身，有些慌乱，“我有急事得赶紧回去，那什么，我们改天吧……”
林沐阳一愣，乔依的手已经像一尾小鱼般从他手里滑走。
余浩走到林沐阳身旁，看着乔依匆匆离去的背影，低声道：“她就是你说的那个女孩？”
林沐阳扭过头，“大哥，你等一下。”说完就想追过去。
“林子！”余浩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小孟好不容易帮你约了王导中午一起吃饭。”
“可是……”林沐阳犹豫了一下，再看乔依已经不见了踪影。
“跟王导吃饭可是机会难得。”余浩拍了拍他的肩膀，“乔依那边，你就别操心了。”
“你们认识？”林沐阳惊讶地看向余浩。
余浩不置可否，“我正好有事要找她。”
街边的霓虹灯光映进咖啡厅的落地玻璃，有些迷离的炫目。余浩眯了眯眼，把手中的香烟在烟灰缸中熄灭，然后才对站在面前的乔依扬了扬下巴，“坐。”
“余队长，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乔依在他对面坐下。
余浩打量了她一眼，利落的短发，素面朝天，看上去清爽可人。今天她穿了件纯白的短款羽绒服，围绕在颈间的大红围巾，仿佛一枝在皑皑白雪中盛开的红梅，迷人而又充满诱惑。
“我说过，叫我余浩就行了。”余浩唇角微微弯起。你今天可真漂亮，乔依。
“余队长，我家里还有事，不能出来太久。”咖啡厅里温度比较高，乔依拉松围巾，却并没有脱下外套的意思，显然是不打算久留。
余浩看着她坦然甚至有些倨傲的表情，嘴角的弧度凝固在脸上，心中不无挫败地想：做人真是失败啊！兄弟两个，时隔五年，为一对姐妹找同一个人借钱，小孟难道长了一副天生冤大头的脸？她们还真不愧是姐妹俩，一样的谎话连篇。
“到底有什么事？”乔依又扯了扯围巾。
余浩被她不耐烦的语气刺到了，沉声道：“好，我不耽误你时间，只问你一个问题。豆豆，到底是谁的孩子？”
乔依睫毛一颤垂下去，手指下意识地搅着围巾，不过片刻，又抬头，镇定地道：“这和你有关系吗？反正不会是你的。”
余浩被她一句话噎住，只好死死盯着她，心头涌起莫名的情绪。
乔依见到他微微眯起眼睛，那是危险的信号，于是理了理围巾，“我该走了。”
“等一下。”余浩反应过来，迅速掏出一张银行卡，“这里有几万块钱，不多，你先拿着应应急。”
乔依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果断地摇摇头，“谢谢，乔尔借的钱还一分没还呢。”
“拿着！”余浩把卡沿着桌面推了过去，“密码是你的生日。”也是乔尔的生日。
乔依伸手拿过银行卡，低头看了几秒，然后站起来，把卡又放回了桌面，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余浩被她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从椅子上跳起来，几乎是用了个擒拿的动作抓住了她的胳膊，拿起卡硬塞到她手里，“用我的钱会烫手吗？今天你要么立刻把欠我的钱都还清了，要么就把这卡拿着！”
还有比他更下贱的吗？上赶着求人借他的钱。可就是这样，人家还瞧不上眼！
咖啡厅里的人被他们弄出的动静惊扰到了，纷纷抬头看过来。
乔依扭着身子，因为手腕吃痛，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可仍然不吭声，紧抿着唇，眼神中透着倔犟。
余浩一呆，松开了手。
乔依挣脱了他的桎梏，脚步飞快地向前，推开咖啡厅的玻璃门跑出去。
余浩慢了半拍，也大步追出去，心头腾起无法抑制的强烈欲念，捉住她，不能再让她跑了！
乔依被身后的一股大力扳过去，顿时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腰上被铁箍一样的胳膊揽住，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去。下一秒，嘴唇便被什么炽热湿润的东西覆上。接下来，便是狂风暴雨般的亲吻、吮吸、舔舐，甚至，咬……
疯了疯了，为什么每次遇见她都会失控？那些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已经融入他骨髓中的冷静和理智，遇到她，就像寒冰遇见火焰，瞬间消融，甚至他整个人，都被这把火烧着了。
他用舌尖挑开她来不及闭紧的牙关，长驱直入，攻城略地，辗转碾磨，直到有什么冰凉的液体滚落到火热的唇上，同时嘴里尝到了咸腥的味道，才猛地清醒。
他愣愣地松开乔依，看到她脸上的泪水和嘴唇上渗出来的血丝。她的眼睛，如同被秋水洗过的长空，深远透明，让人心痛。
心痛到死的感觉。
而那滴泪，入喉，苦涩的，一直渗到心底，又向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咝——”乔依吃痛地轻轻倒抽了口气，“余队长，你又喝高了吧？看在你是债主的分上，这次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不过，还请你自重，希望不会再有下次了。”
她低垂着眼帘，看也不看他，说得飞快，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沙沙哑哑的，说完眨了下眼睛，一大滴泪水又滚落下来。
余浩手忙脚乱地想去擦她的眼泪，却在离她脸颊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讪讪地垂下手，一句“对不起”哽在嗓子眼，就是说不出来。
乔依自己抹了把眼泪，低下头飞快地跑向公交车站，随便跳上一辆开着门的公共汽车。
余浩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车门里，脚上仿佛生了根，一步也挪不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