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值，当然值！她是无价的，他的无价之宝！于是他装醉，然后固执地继续点歌，谁也拦不住。女孩连着唱了不知多少首歌，直到嗓子沙哑了，唱破了音，才抱歉地笑了笑，走下舞台。
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女孩扭过头，轻轻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冲他嫣然一笑。
什么叫做一笑倾城？余浩只觉得全身的血往上涌，一愣神间，女孩已经消失在楼梯拐角。
原以为她只是去喝个水，谁知竟然一去不复返。他后悔得要命，为什么在底下坐了快两个小时，却连句话也没和她说上？
可是，真要说，说什么好呢？一颗年轻的心纠结着、忐忑着，明明两瓶啤酒下肚，反而还失眠了。
第二天是休息日，晚上他又去了一天零一夜酒吧，却一直没有见到她上台。后来问了人，才知道她并不是那个乐队的，而是在这一片酒吧跑场唱歌的，大家都叫她“乔乔”。
乔乔。他走出酒吧门口，轻轻念了一遍，发觉这两个字叠在一起念出来，竟是这么的婉转动听。
接下来的一周是理论学习，晚上时间比较自由，他每天都找借口跑出来，然而找遍了那一带的酒吧，却始终找不到她，于是越发后悔那天自己的犹豫。
谁知道没多久，他就在一次跟随当地警队的搜查夜场行动中再次见到了她。
他看着手里的身份证：乔尔，江城人，十九岁。
他按捺住怦怦乱跳的心，借着昏暗的灯光，对她脖子上那条豹纹丝巾盯了好几秒钟，才语气硬邦邦地说：“抬头。”
她抬起头，金黄色的大波浪假发，涂得像花猫脸一样的浓妆，却是小白兔一样的温顺表情。待看清楚是他，眼中一亮，随即又迅速低下头去。
他板着脸，用公事公办的姿态将身份证还给她，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心中有丝丝的痛。为什么，她在这泥沼中陷得更深了吗？
“警察哥哥——”身后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
他定住脚步。她叫他什么？警察哥哥？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他回过头，看见她冲他无声地张了张嘴。
他读得懂那口型，她说：“谢谢你。”她微微笑着，唇角柔和，眼中有细碎的光，柔软而晶莹。
一瞬间，他只觉得全身的血又涌了上来。
——不，他不能够放弃她！
过了两天。他又去那家夜场找到了她。她正在给客人倒酒，见到他，她一脸不加掩饰的惊喜。
后来他问她为什么不在酒吧驻唱了，那里起码比这里环境要好一点儿。她说她都会去唱，不过她每天要打三份工，下午在一家体育俱乐部工作，晚上去酒吧唱歌，再晚一些，就到这家夜总会，要工作到凌晨，然后回去一觉睡到中午。
她这样急切地解释，让他觉得，她，是在意他对她的看法的，她不想让他误会她，她在暗示她的清白。
这个判断让他觉得很舒心，也很激动。他没有提起两年前在江城的事，那是她的伤疤，也是他的秘密。他只告诉她自己的名字：“余浩，人未余，浩然正气的浩。”
“浩歌待明月的浩？”她笑得柔柔的，眼中波光潋滟，然后用婉转的声音吟唱一般念出那句诗，“借问此何时，春风语流莺。浩歌待明月，曲尽已忘情。”
从此，她叫他浩哥。
接下来他们谈了很多，她说她有个姐姐在读大学，母亲身体又不好，家里需要学费和昂贵的医药费。
所以，你很需要钱？那么，可不可以换份工作，起码把夜总会的工作辞掉？他问她，丝毫没有顾及她和他只是第三次见面，因为在他心里，她已经住了那么久。
她摇头，垂下眼帘，神情黯淡地说不行。她欠了这里老板的钱，不能走。
他很冲动地问她欠了多少钱。她犹豫了一下，说了一个数字。他默然。他只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警察，一个没有家可依靠的孤儿，他所有的积蓄加起来，都不及那个数的一半。
但最后他还是鼓足勇气说：“乔乔，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她的眼睛一下子又亮了，兴高采烈地说：“当然好啊！有警察哥哥罩着我，那以后就没人敢欺负我了。”
哥哥？他无声地笑了笑。好吧，哥哥……就哥哥吧。
然而她却马上吐了吐舌头，说道：“我开玩笑的，我不会告诉别人你的身份，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
她顽皮的样子充满了孩子气，让余浩不由得又心疼起来。她是这么的冰雪聪明，这么的善解人意。会有办法的，他会和她一起努力，总会有办法的！
余浩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哪怕同寝室的刘正对他近来的行踪起疑，他也找别的说辞搪塞过去。
就像是孩童终于得到了盼望已久的糖果，只想躲在被窝里一个人偷偷享用。她是他的秘密，他的宝藏，他不想与别人分享那一切的酸甜苦辣。她是他的花儿，只能绽放在他一个人的心田。
因为培训的任务很重，他不能天天去找她。她会给他发短信，告诉他晚上在哪一家酒吧。他有空就会过去，静静地坐在角落听她唱歌。
她还很贴心地告诉他不要浪费钱点她的歌，因为点歌的钱她只能分到很少一部分。他很开心她这样替他着想，就说好啊，省下的钱我请你吃消夜。
她的吃相很可爱，总是会在唇边沾上酱汁，然后伸出小小的舌头去舔。他很想伸手帮她擦去，可是，又不敢。
她在他面前这般真性情，一点儿也不掩饰做作，这样，真好。
平安夜的这一天正好是休息日，她说白天不想睡觉了，一起出去玩吧。
平安夜，那可是西方的情人节，多浪漫啊。他满怀激动地问她想去哪里，她说，就奢侈一把，去欢乐谷吧！
欢乐谷？那是深圳的大型主题公园、游乐场。她还真是孩子气啊。可她才十九岁，本来就是个孩子，如果不是家里的变故，她现在应该在大学校园里，和其他同龄人一起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他又心疼起来，决定好好陪她玩半天。
在欢乐谷，他们一起坐太空穿梭船、三百六十度过山车、跳楼机和世界落差最大的激流勇进……
坐过山车时，刚一启动她就闭着眼睛大声尖叫，他在她耳边说：别怕，有我在。
他的声音淹没在周围人群的叫声中，于是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柔若无骨，小小的、暖暖的、细滑的，和冰冷坚硬的狙击枪完全相反的质感。
加速度越来越快，心脏被甩到了嗓子眼，人们爆发出最高分贝的尖叫。他扭过头，看着紧闭双眼的她，轻声说：“乔乔，我爱你。”
从过山车上下来，她脚步不稳，摇摇晃晃，他赶紧一把扶住。
她站定了以手扶额，过了片刻，忽然轻声笑了笑，摇了摇头。
“浩哥。”她叫他，声音中氤氲着潮湿的水汽。
“嗯？”他看着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打湿了。
她扬起脸，眼波中有光华流转，小声地说：“亲我一下，好吗？”
余浩一愣，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见她已经迅速闭上了眼睛，在等他。
亲，亲哪里？他一时间手足无措，心跳如鼓，看着她光洁饱满的额头，咬了咬牙，低下头。
她仿佛有感应般又把头向上仰了仰，于是他的唇，就碰上了她的唇。柔软的、湿润的，像饱含露水的花瓣，带着醉人的清香，却又是温润的、甜蜜的，像是即将融化的巧克力，让人忍不住想把它一口吞进嘴里。
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爆炸开来，变成了纷纷扬扬的碎片，他的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
等他清醒过来时，她正伸直了双臂抵在他的胸前，嘟着小嘴不满地抱怨：“你弄疼我了！浩哥，你可真粗鲁。”
他看见她柔软湿润的嘴唇有些红肿，一滴鲜红的血珠正在渗出来，同时尝到了自己嘴里的咸腥味，顿时大窘，脸上发烫，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如果不是天天在大太阳底下训练晒成了古铜的肤色救了他，一定能看见他从耳根到脖子都烧红了。
她说他粗鲁。他羞愧难当地垂下了头，忐忑不安，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道歉。
他怕她生气了，可转眼她又拉起他的手，兴高采烈地说要去吃雪糕。
她可真好。余浩边走边偷偷看着她。她好到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她的好，不知道该怎样对她好。
如此美好的花儿，此刻，就开在他的身旁，他的手中，他的心里。
那一刻，他觉得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那天从欢乐谷回去之后，余浩便下定了决心。他给孟哲打电话，借钱。
元旦过后，他把一张银行卡塞进她的手里。
“密码是你的生日。把钱还了，离开这儿。”他顿了顿，声音放得低缓，“跟我走，好不好？”
他感觉到她的手颤了颤，然后看见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缓缓浮起水雾。
她重重点了点头，笑了。
他也笑了，连心里都笑开了花。
接下来是一周的野外生存训练。在大家都龇牙咧嘴疲惫不堪叫苦连天的时候，只有他，像泡在蜜罐里一样，啃着野菜都能吃出满汉全席的味儿。照刘正的话说，抽了，连睡着了都能自己笑醒。
可当他野人一般从亚热带原始森林回来，才知道什么是从云端一脚踏空的感觉。
她手机一直关机，联系不上。他按照她说过的地址找去她租住的屋子，房东说昨天她男朋友刚帮她退租了。
她男朋友？他一惊之下，只得亮出警察证，进了她的房间。
人去楼空。
她走得似乎很匆忙，只带走了重要的东西，其他的七零八碎散落在房间，房东还没来得及收拾。
他无力地跌坐在床上，心里空荡荡的。
桌脚有个亮闪闪的东西，他捡起来，发现是一枚俱乐部的胸牌。
他循着名字找到那家体育俱乐部，门口停着的一长溜名车在阳光下差点儿晃花了他的眼睛。
当他进去问了一遍后才知道，她在这里并不是做普通的服务员工作，而是兼职教练，以小时计薪，每周结算。她这星期都没有来过。
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又去了那家夜总会。负责人说，她就是一跑场的啤酒妹，他们怎么会借钱给她？更谈不上还债一说。
她还有多少事情瞒着他？真的像孟哲说的那样，这是彻头彻尾的一个骗局？她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他，只是，在利用他？
可是，那般清亮的眼睛，那么真挚的笑容，怎么会是假的？
余浩不肯相信，但无奈之前的点点滴滴都一下子浮出了水面，她那句“有警察哥哥罩着我，那以后就没人敢欺负我了”，这是她最初的心思？
到后来她察觉到也许还可以在他身上榨出一大笔钱，于是果断地主动给了他暗示？
——那个吻。
她闭上了眼睛。她为什么闭上眼睛？是因为害羞，还是……那一刻，她把他想象成了另一个人？
那个她提到过的“家熙哥哥”？那个房东口中的“男朋友”？当时她的神色是那么温柔，眼底却藏着淡淡的惆怅。
他真是后知后觉，难怪她会说他“粗鲁”，她的家熙哥哥，一定曾经轻轻捧着她的脸，无比温柔地吻过她吧。
余浩悲哀地发现，他的清醒来得这么迟。热恋中的人，智商果然是负数。
甚至连那个不太成功的吻，原来都是假的。
那可是他的初吻，却做了别人的替身。
他的心彻底跌落谷底，摔得粉碎。
结束培训离开深圳的那一天，他一个人又去了一天零一夜酒吧，听着歌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刘正一个人喝着酒，见余浩听得出神，用啤酒瓶碰了碰他手里的杯子，“哎，记不记得当年在深圳，我生日那天晚上，咱哥儿几个去酒吧，有个女孩也唱这首歌，比上面这个唱得好多了。”
余浩回过神，从回忆中把自己拔出来，淡淡一笑，“多久的事了，早不记得了。”
“扯，你就扯吧！”刘正一撇嘴，“你一整晚上盯着人家，一首接一首地点她的歌，三十块钱一首呢！结果人家唱完一声不响地就走了，你连句话都没落上说。”
余浩淡淡地道：“真不记得了，你知道我酒量不行，那时候早就喝高了。”
不过，他今晚不会再喝醉了。即便明天不值班，他也不想喝酒。
他不想再把自己灌醉。
他要保持清醒。清醒地回忆，清醒地痛。
痛到底，然后，在心底与那个凝聚了他全部青春爱恋的人，告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