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肖祥准
一
资赧地委政法委组织科科长林烨，迁任金沙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人还未到任，县直机关就议论开了。有的人拍手叫好，认为外地人当政法委书记秉公无私，即使得罪了人，屁股拍两下就走了，谁也奈何不了；也有不少人认为，又来了一个“镀金”干部，不要指望能改变金沙县的治安状况。
说林烨是来镀金的，其实并不尽然。林烨今年四十五岁，工作能力强，为人正派，从部队转业到地委政法委，才三年时间就由正科提为副处。两个月前，地委常委、政法委万书记找他谈话说，金沙县社会治安混乱，需要配一个优秀的政法委书记，县委多次给地委写了报告。经过慎重考虑，觉得林烨能当此重任，并且要他尽早到任。林烨暗下决心，苦干三五年，争取离任时把金沙县打造成全省“平安和谐县”。
金沙县地处层峦叠嶂的雪峰山东麓，320国道横贯东西，自北向南逶迤而下的赧水流经此地后,汇入滔滔资江。汉武帝曾在此设县治，颇有些历史渊源。然而，两千多年的沧海桑田并没有改变它的落后和贫穷，它至今仍是国家级贫困县。县城街道狭小，东来西往的车辆川流不息，尘土飞扬，把整个县城弄得脏兮兮的，居民怨声载道。县人大、政协搞了几次质询、提案，县政府才下决心从紧缺的财政经费中拨些款，劈山凿石修建环城公路。
一月七日，县委政法委组织县法院、检察院、公安局、司法局等有关部门召开公捕公判大会。一大清早就有交警指挥着车辆从环城路绕行。县城里的老百姓吃过早餐，便纷纷奔向文化宫广场看热闹了。
今天也是林烨到金沙县后的第一次正式亮相。他身穿藏青色涤纶薄棉袄，举手投足间透着英气。九点一到，林烨与主管政法的县委副书记钱四维打过招呼，便宣布公捕公判大会开始。
随着县法院陶院长一声“将四名死刑犯押赴刑场”的执行令响起，三辆开道警车便拉响了警笛，法制宣传车、敞篷囚车、警卫车紧随其后，开赴刑场。
车队刚到达刑场，林烨就接到县委书记陈奕农打来的电话。陈书记焦急地说：“金山金矿发生塌陷，压死两名矿工、重伤五人。金山镇两百多人在县委机关集体上访，你和钱副书记迅速赶回。”
钱四维一听说两百多人到县委机关集体上访，心里便怦怦直跳，脸色十分难看。他不愿去面对那些闹事的群众，便对林烨说：“老林，我在这里组织执行，你先回去。”
林烨犹豫了会儿，说：“陈书记点名要你也一起回去。”
“这里不能没有人指挥。你告诉陈书记，执行完我立即赶回。”钱四维显得有些不耐烦。
返回途中，政法委副书记聂彦对林烨说：“别看金沙是贫困县，地下却蕴藏着非常丰富的黄金、锰、铁、铝等资源，特别是金矿多。改革开放后，金沙县出现了淘金热。淘金大军将赧水河床弄得坑坑洼洼，千疮百孔，严重影响了水路运行。河床金沙淘尽了，淘金大军又转向山地。非法开采不仅破坏了生态环境，而且引发了一系列的治安问题。”他有些无奈地说：“过去也曾发生过矿难事故，伤亡都不大，由矿主自己摆平。像这次如此大规模的群体性事件还没有过。”
车子驶进了县委大院。县委办公大楼前的草坪里和旁边的车道上挤满了人，闹哄哄的，几个女人坐在走廊台阶上哭得呼天抢地。
林烨与聂彦走近前，见公安民警分散在人群中做劝解工作，有的与群众推推搡搡，其中有个青年民警正挥拳朝一个老头儿打去。
林烨厉声叫道：“住手！不准打人！”他指着民警质问：“为什么打人？谁给你的权力？”
民警不认识林烨，凶横地回答：“他们扰乱机关秩序，不听劝阻，还骂我们是土匪。讨打！”
“放肆！这是政法委新来的林书记。”挤过人群跟上来的聂彦斥责道。
“你动手打人还不是欺负老百姓吗？出来！”林烨喝令道。
青年民警顿时傻了眼，低着头随林烨钻出人群。林烨挤到台阶高处大声说：“公安干警都站到走廊上来！这些父老乡亲为什么集体上访？是因为他们的问题得不到公正处理，有怨气！他们来，是为了寻求解决问题的办法。要让他们把话讲完，把怨气吐出来。”
上访群众顿时发出热烈的掌声，那几个哭天嚎地的女人也止住了哭声。
林烨问聂彦：“公安局来领导没有？”
身材魁梧的副局长梁国庆走到他跟前，神色紧张地问：“林书记，有事吗？”
林烨指着那个打人的青年民警，厉声说：“不能这么粗暴、蛮横地对待上访群众。你把他带回局里，要他做出深刻检讨！”林烨说完，吩咐聂彦负责维持秩序，转身走进县委办。
会议室里，县委书记陈奕农亲自出面，安监局、矿山办等单位负责人正与死、伤者亲属商谈。
死者亲属代表提出，矿主姚老八只顾自己赚钱，不管矿工死活，要把他抓起来法办；赔偿每个死者亲属五十万元。他们还反映，姚老八欺行霸市，强行收取采矿费、保护费。有人忿恨地说：“金矿是国家的，他姚老八能采，我们也能采。他的所作所为与旧社会的恶霸一个样儿，人民政府为什么不管……”言辞十分激烈。
待代表们一一说完，陈奕农说：“你们的意见我记下来了。县委马上成立调查组，安监局、矿山办、公安、检察、法院都派人参加，明天就下去。请大家相信，县委、政府会认真、负责地处理这件事情……”
“给个具体时间，今天是腊月十四，什么时候给答复？”一个代表打断陈奕农的说话。
林烨本想讲擅自开采金矿是非法的，金山金矿是国家资源，一律禁止私人开采。但此刻说这些话，肯定会激化矛盾，激怒门外聚集的群众。他望了眼陈奕农，说：“大家放心，对矿难事故我们会迅速查清真相，严肃处理。金矿暂时停止开采，先责令矿主支付死者的安葬费，赔偿问题等事故查清后依法处理。请你们协助县委、政府做好解释、疏导工作，把群众先劝回去。调查组明天就下去，争取在阴历二十四，过小年前答复大家。”
看到县委书记、政法委书记表态这么坚决，又经过一番劝导，代表们勉强表示同意。
上访群众陆陆续续散去后，钱四维的车才慢慢驶进县委大院。陈奕农知道他有意回避这些“麻纱事”，也不好明说，准备等他到会议室一起商量调查组人选。
钱四维提议，政法委刘善阋副书记比较老练、沉稳，可任组长；矿山办去一名副主任，公安局刑侦队刘岳去，小伙子精干勤勉；检察院民事行政监督检察股、法院民事审判庭各抽调一人。
陈奕农点点头说：“这次调查你总负责，调查组人员你定就行了。尽快把事情真相查清楚。”
二
林烨去钱四维办公室汇报工作。推开虚掩的门，看到钱四维正与一个年轻女子坐在火炉旁谈话，便停在门口。
钱四维一看，便说：“啊，老林！来，请进。”边说边介绍：“这位是宝塔镇的妇联主任阮小梅。”
“钱书记，您有事儿我先走了，以后再来看您。”阮小梅站起身冲林烨一笑，声音娇柔地告辞了。钱四维点了点头，起身与她握手，大拇指有意无意地在她手背上轻轻地摩擦了几下。
林烨看到室内墙脚处有一袋东西，大概是烟酒之类。他装作没看到，漫不经心地将目光移开。
阮小梅与林烨擦肩而过时，林烨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
林烨走近火炉，说：“钱书记，我想把春节期间维护治安的措施汇报一下。”
“别客气，不要说汇报，互相交换情况吧。”钱四维见林烨站着，伸过手去拉他，“坐下说吧。”
林烨汇报了前段开展打击街头抢劫抢夺、偷盗扒窃专项斗争的工作情况。
“好哇！你们考虑得很周到，措施也很得力，我完全赞同。问题是要抓好落实，一定要给全县人民一个好的社会治安环境，让大家过一个安定祥和的春节。”钱四维慢悠悠地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接着说，“金山矿难事件的调查初步搞完了，老刘向你汇报了没有？”
“这两天事情多，我还没有看到他，没听到正式汇报。”林烨回答。
“调查组整整调查了一个星期，昨晚才回来。姚老八出钱向责任山户主买下了采矿权，有书面协议；雇请矿工也签了用工合同，白纸黑字写着：发生人身安全事故由矿工本人负责，矿主概不承担责任。姚老八姿态还比较高，主动与死者亲属协商，每人赔偿三十万元，对受伤者负担全部医疗费用。死者、伤者家属基本同意，没有提出异议。如果追究姚老八的刑事责任，不大好办，非法开采金矿，涉及周边四个村几百人，只追究他一人显然不公平。你看呢？”
林烨心想，钱四维的观点显然是错误的。矿藏属国家所有，私人之间转让开采权是违法的；姚老八与雇工所签的合同也明显违反《劳动法》。对非法开采金矿者，虽不能都追究刑事责任，但对首要分子必须予以打击，以儆效尤。这些问题，作为主管政法的副书记应该清楚，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从钱四维讲话的口气来看，这并不是商量，而是要自己认同他的观点，以便在常委会上借我的嘴表达他的意见。
其实政法委分管案件协调的聂彦已将有关情况向林烨作了汇报。金山村姚老八绰号“姚老霸”，曾因伤害罪被判刑五年，刑满释放后，恶习不改，横行乡里。看到矿山采金油水很多，便找到本家兄弟、县城首富姚富财商量投资办矿。两人一拍即合，姚富财出钱、姚老八出力，投资近百万元办起了金山金矿。他们采取威逼强占的办法，先后收购了四个村中九十五户责任山的“采矿权”，雇请六十多人采矿淘金，还划出一片土层较厚的矿山，给其他村民开采，交纳所采金沙的三分之一作为“买矿费”。两年多来，每年所赚纯利润达两百多万元。在开采过程中，金矿塌方已死了三人，都在姚老八和姚富财的威逼利诱下，打发每人五万元葬丧费了之。这次事情闹大了，不仅两名死者的家属要求赔偿每人五十万元，原来已处理过的三名死者家属也提出同样的要求。那些买矿的淘金者趁机起哄，与死者家属们联合强行封了矿山。
调查组成立的当晚，姚富财就分别拜访了刘善阋、矿山办高副主任，说姚老八是他的朋友，请给予关照，临走时给他们一人塞了个一万元的红包。死者家属的安抚工作，姚富财找到了金山派出所副所长胡来运，胡来运在金矿占有一份干股，金矿出了事，就是他自己家里出了事。他以派出所公事公办的名义，连夜召集死者亲属调解，连哄带吓地，谈妥每人赔偿三十万元，一手交钱一手签订协议。
一件天大的事，就被姚富财处理得干净利落，滴水不漏。
林烨听出了钱四维话里的意思，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本想谈出自己的看法，但怕钱四维接受不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皱了皱眉头，说：“五条人命啊！让我考虑一下，常委会上听听大家的意见再说吧。”
钱四维知道林烨有不同意见，感到林烨并不像有的下属那么好驾驭,也只好说：“可以。不过,我想还是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慎重一点好。任何过激的行为，都会影响到春节期间社会的稳定。当前稳定是大局啊！”他站起来,用左手在林烨肩上拍了两下，笑笑说：“金沙县的一方平安就落在你的肩上了。”
“哪里，主要靠县委的正确领导和全体政法干警的努力。”林烨感到浑身不自在，走到门口又转身说，“钱书记, 今晚全县开展查处卖淫嫖娼、聚众赌博的统一行动，你有没有时间坐镇指挥？”
“不用了,你们组织就行了。我还信不过你？”钱四维呵呵笑了两声，大度地摆了摆手。
县委常委会上大家听取了金山矿难调查组的汇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