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我家从乡下迁入镇郊,栖身在一幢破旧的仓库里。那时,几个妹妹还小,考上初中的三妹因缺钱(百元报名费)就辍学了,相继四妹也失学了,连小学都没读完。失学后的俩妹妹和待业在家的大妹、二妹,谋生能力差,都没有工作。
听人说,做脱手生意赚钱,一筹莫展的父亲东凑西拼了千把块钱,伙同人家南里北里忍饥挨饿做生意。住的是低档床铺,吃的是便宜的小菜饭。后来,钱被人家骗走了。父亲不甘心,也不听家人劝说,把一点家底都搜尽了,指望孤注一掷的,结果又一次被骗了。他混上火车回家时,一贫如洗了,有两天没吃饭,饿得眼眶陷下好深,络腮胡子老长的,衣领口脏得像抹桌布。望着落魄的父亲,家里人什么也没说,分明眼神里有几分忧怨,几分期待。
我到机关当差时,父亲已有五十岁了,在街上一隅摆糠摊。
这时的他,腰也弯了,络腮胡子懒得剃了,常常戴一顶旧帽,总让帽檐遮住半个脸,一身粗布衣,上面沾满糠末。他患眼病,视力不好,常流眼水。糠末常把他眼睛弄得通红。父亲为人直爽,面善心慈,人缘极好,生意做得不错。几个妹妹从他手里出去了。但家里还是很穷,粗茶淡饭,手头拮据,糠贩收入仅只维持全家生活。
有几回,我骑车路过父亲摊前,我不想看他一眼,扭头急驶而过。我想象父亲穿一身旧衣,坐在摊前,时而吆喝时而揉眼睛的情景。最难忘的是,父亲因拖着一满板车糠,十分吃力,大口喘着气,汗水吧嗒吧嗒地流。那双粗糙的手,紧紧攥住把柄,右肩背带嵌进一条深痕,身子弯成弓,双脚使劲蹭地,土灰掀起,而车子只缓缓挪动。
我骑车路过,鼻尖好酸,跳下车要换他。
父亲见是我,苦笑着小声说:“你走吧,我拖得动,你忙去吧。”我执意要帮父亲推车,父亲停下脚步,抹把汗,双眼红红的。他压低声又说:
“叫你走,你就走!”我知道父亲的脾气,更明白父亲叫我走开是照顾我的面子。
我怔怔地站着,看着父亲在烈日炎炎下踽踽的身影。
晚上,父亲只吃了一点饭,躺在床上喊身子骨疼。
那年整顿集镇面貌,糠摊贩们发难,都不肯搬迁。
镇长找我,要我做父亲的工作,劝他带个头。父亲听我讲了,不加思索地说:“这头我是要带的,我是党员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