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一生是很苦的。
她不足二十岁就只身从荆门后港远嫁他乡,而婚后不久又丧夫。我爷爷那时也丧妻,后经人介绍奶奶与爷爷“搭伙”了。
从此,他们没生育一个孩子。我母亲就是爷爷抱养的女儿,再来招女婿。
从小至今,重男轻女的爷爷奶奶最疼我,大概因为我是以稀为贵的儿子,而我底下有四个妹妹。
由于爷爷奶奶惯宠我,老天爷就偏让一些小病小灾老是缠着我。可吓坏他们了。
那时,我躺在奶奶怀里,她用剪刀把自己的头发剪下一缕,沾上口水,在我头上摩挲,那样很是舒服的。如头发团子越揉越紧,就说明我有“阴气”。
迷信的爷爷奶奶就到土地庙烧香磕头,有时还为我喊魂。真是巧得很,在我长到二十岁之前,我没吃药打针,按爷爷奶奶的话说,是他们抱佛脚的虔诚为我捡来了一条命。
记得我高中毕业后到园林场当工人,那时我体弱肩嫩,只有十七岁。
场里要割果林间的麦子,我分了好几亩,就偷偷跑回家在奶奶面前撒娇:奶奶,我好苦哇,天天锄草把手弄了好些血泡,好疼啊!
奶奶吓坏了,抚摸我的手,眼泪都出来了,口里连声唤着:我的儿、我的乖……
到了第二天,奶奶就穿着一套旧布衣,挎着一个竹篮子,那里面放着爷爷熬夜磨得锃亮闪光的镰刀。
果林场离我家十多里路,五十多岁的奶奶,每天早去晚回为我割麦子。
最使我难忘的是我在农村结婚的前几天,和女友到沙市买音响回来,天色渐晚了。那天漆匠为我漆好床桌柜子,那上面油乎乎的。正在我和女友愁那夜怎么办时,爷爷奶奶的脸上含着笑,抱来两捆稻草,铺在房间一隅,还铺了床棉絮,罩上垫单,放了一床厚棉被。
过会儿,奶奶悄悄推门进来,手里托着个胖乎乎的枕头,意味深长地一笑,便朝地铺上一抛,就微笑掩门而去。我望着红着脸垂下头的女友,心里热乎乎的。
在我爷爷去世后,奶奶被拆了伴,一下子苍老许多,本来弓着的腰更弯了,走路摇晃晃的,像快要摔倒似的。那年奶奶的精神愈来愈不行了,连摔好几跤后,胳膊也摔断了,鼻脸也摔青了,走路都是摸着墙壁挪步子。
那天,她从床底抖抖地摸出一个布包,解开后露出一些叮当当的银圆给我爱人。奶奶说这是爷爷的母亲传给她的,共21块,有一块爷爷在世时送给小妹打了手镯,还有20块应该全部传给我母亲,但还是心疼孙媳妇。
后来,因我家经济困难,在我的老二读小学时,听说我为儿子报名费为难,奶奶从枕头底下掏出200元钱给我。她对我说:这是爷爷临终前留给我的,要我留着买点东西吃,我舍不得吃,一直留到现在。真是对不起伢儿们,我们没有为你们留下什么家当。
我想起来了,爷爷在世时,捡过一段时间的破烂。
奶奶病重期间,我和几个妹妹轮番守护。
在她快咽气的前几天,她拉屎拉尿的气味呛人,使人不敢近身。我就为她擦身子,换衣服,端屎端尿。
我想,奶奶引我多少年啊,我也只为她服伺几天。再说,我的一儿一女以及四个妹妹都是奶奶照料长大的啊!
奶奶哑口后,两天两夜不肯断气,枯萎的身子,仰躺在床上,时强时弱地呼着气。
1998年9月7日那晚,眼看奶奶的呼吸愈来愈微弱了,我就用电话把几个妹妹召到奶奶跟前。
我几乎哭着对奶奶说:奶奶,我们几姊妹到齐来看您了,我们都是您一手抚养长大的,都很感谢您的哺育之恩啊!您年纪大了,又有一身的病,活着又累又苦。您就放心去享福啊!我们都不会忘记您的。逢年过节,我们会到您和爷爷的坟前,为您们点灯烧香,磕头烧钱……
这时的奶奶心里是清楚的,但已说不出话来了,张大的口嗫嚅着,发出轻微的闷哼声,干瘪的眼眶里溢出泪水。话音刚落,奶奶就安详地离开了人间!
奶奶去世后,我一直很悲痛,难以解脱,以至睡梦中常梦见她。梦中的奶奶总是在劳作,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等到醒后,泪湿枕巾。
唉,人生苦短,情感久长啊!后来看一本叫《大乘无量寿经》的佛书,知道西方有个极乐世界,甚是美妙。如果真有这么回事的话,奶奶这辈子积德行善,爱心育人,劳苦功高,那我就愿她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