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刀住在暨阳县城的太平桥头，那儿有一大片属于1942年春天的平房。刘一刀平房的墙上，写着几个黑色的大字：刘一刀在此。刘一刀被人叫成刘一刀，是因为他是一个阉猪匠。每天和每天，都能听到太平桥头猪们的叫声，它们的疼痛一半因为被割出一个洞，一半因为失去了身体的一个零件。刘一刀的手法很干净，他的名气和他的那把弯弯的刀子一样，闪闪发光。
刘一刀是个小个子的男人，驼背，斜眼，瘸了一条腿。但是他却有一个长得很女人的女人，她的名字叫美人蕉。美人蕉不爱说话，美人蕉嫁给他，是因为有一天她的爹病了，但是她家里没有钱。刘一刀出了钱，刘一刀搓着一双手，拿着手里的一叠钱，手足无措地站在美人蕉家低矮的屋檐下。他闻到了屋子里飘出来的中药气味，这些气味使刘一刀的身体在阳光下颤抖起来。他牵着美人蕉的手离开的时候，看到了美人蕉的左眼滴出一滴美丽的泪，还听到了屋子里传来的老丈人绵长的咳嗽声。
刘一刀牵着美人蕉白嫩的小手，像牵着一头绵羊一样，牵回了墙上写着“刘一刀在此”的家中。刘一刀看到美人蕉美丽的右眼也滴出了一滴泪。刘一刀就笑了，露出发黄的牙齿说，你一共流了两滴泪，你为什么要流两滴泪？美人蕉说，一滴泪，是因为钱居然可以买走人。另一滴泪，是因为我不能和狗狗在一起。刘一刀说，狗狗是谁？美人蕉说，狗狗的名字不好听，但是他长得不错，我一直喜欢着他，他也一直喜欢着我。但是他不是狗一刀，所以他没有钱。他没有钱，就救不了我爹，就不能牵着我的手回家。
刘一刀不再说话了，他仰着头长久地望着美人蕉。他看到美人蕉的脖子颀长而白皙。他所以仰着头，是因为美人蕉比他高出了半个头。刘一刀叹了一口气，刘一刀一直都在叹气，刘一刀叹气，是因为美人蕉从来不笑。
狗狗理着一个很狗狗的发型，出现在刘一刀家里。那时候刘一刀到城北去买米了，刘一刀是个男人，他要养家所以他去买米了。等他回来的时候，看到了慌乱的狗狗和美人蕉。刘一刀扛着一袋米很吃力，他有些生气地对狗狗说，你怎么不帮我把米拿下来？狗狗不知所措地帮刘一刀从肩膀上卸下了米袋。刘一刀拍了拍肩上的米尘，仰着头对狗狗说，你是狗狗吧，你一定就是狗狗。你带着美人蕉走吧。
县城里头的人，都在议论着这件事，他们说，猪头，刘一刀是个猪头，出钱给人家买媳妇。刘一刀只会笑，刘一刀跪在猪身上，弯刀一闪，就割出一个小洞，就掏出了猪的零件，就切了下来，就用苎麻线扎了伤口。刘一刀一边阉猪，一边解释。刘一刀说，我不配的。刘一刀接着说，你们想想看，鸡能配凤凰吗？
刘一刀又开始了漫长的单身生活，他时不时地去看望美人蕉的父亲。
美人蕉的父亲病已经好了，他不再绵长地咳嗽，他和刘一刀建立了很深的友谊。他说，你是一个好人，你比好人还要好人。刘一刀就凄惨地笑笑，刘一刀想美人蕉了。
一年后，刘一刀听人说美人蕉和狗狗一起回来了。狗狗穿上了西装，美人蕉也穿上了考究的衣服。刘一刀去美人蕉家，看到狗狗和美人蕉以及美人蕉的爹一起在吃饭。美人蕉和狗狗淡淡地对刘一刀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爹说，进来。刘一刀就进来了。爹说，来，陪我喝酒。爹没有去理狗狗，爹却一定要和刘一刀喝酒。美人蕉有些不高兴，说，爹，现在狗狗是小队长了，和以前不一样。爹很生气，倒下一口酒，说，小队长怎么啦，还不是给日本兵当尾巴。
这一天，爹就醉了，狗狗也醉了，只有美人蕉和刘一刀没有醉。美人蕉掏出一沓钱，说，我和狗狗欠你的。刘一刀笑了笑，狗狗欠的不止这些。许村一百多口人，是狗狗带着日本人像拿一个鸡蛋一样，拿走了他们的命。刘一刀说完站起身来，他走向了狗狗，他走向狗狗的时候，手里变戏法似的多出了一把闪亮的弯刀。
美人蕉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扑向了刘一刀，刘一刀一甩手，啪地在美人蕉脸上留下五个指印。刘一刀继续走向狗狗，刘一刀蹲了下去，刘一刀的弯刀勾了一下，狗狗脖子上，就冒出了红色的喷泉。美人蕉闻到了腥味，这腥味让她恶心，她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一会儿，她就开始呕吐。她记得她怀上了狗狗的孩子，那一定是一个长相酷似狗狗的小狗狗。
她看到狗狗脖子上黑红色的一张口子时，她的脑子一下黑了。
日本人终于找到了刘一刀。刘一刀在清晨打开门时，看到了两把明晃晃的刺刀就架在门框上。刘一刀看了门口的一群日本兵一眼，他微笑着说，刘一刀在此。刘一刀被两把刺刀同时刺中，他手里的那把弯弯的小刀，也飞向了指挥官的脖子，直直地钉了进去。刘一刀看到指挥官的眼睛翻了过来，傻愣愣地望着太阳，然后指挥官咕咚一下摔倒在地。刘一刀笑了，笑着笑着，他的嘴角冒出了一股黑红的鲜血。许多人都看到，刘一刀喷出的鲜血，在太阳光映照下，形成一道彩虹。
1949年春天，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出现在门扉紧闭的旧屋前。屋前不远的江边，几株桃树泛出淡淡的桃花红。旧屋墙壁上，几个字已经淡去了。女人笑了一下，她的身边放着一只漆桶。女人说，来，刘小小，我们一起来刷几个字。刘小小说，妈，我们要刷什么字？女人说，刘一刀在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