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一过,纳兰便准备着远行了。
因此次是暗中查访,他并没有带仪仗队,只带了贴身的侍卫萧朔和贴身的随从小七。轻衣便马,倒也走的快一些。
日夜兼程、快马加鞭,仅月余便抵达了葱岭。
那日葱岭仍飘着雪,竟似自自己走后便没有停过一般。安静的边关之城被厚重的大雪罩住,格外寂静,而纳兰看着却觉得心中温热,跳的厉害。
这日清歌正在房中与鹊意为夏一起做女红。
绣的是一幅红蝶戏雪图,三人对首而坐,各自低头细细穿针引线,一边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白色的缎底上细细密密的绣了一个被雪裹住的梅林,一只红色的蝴蝶不惧严寒,穿进林来,上下翻飞,与冬雪嬉戏。绣工平整、细密雅洁,栩栩如生,十分好看。
忽然有侍卫进来跪道:
“公主,城前侍卫来报,纳兰大人来了。”
清歌闻言,手上一抖,扎破了左手食指,一滴鲜血堪堪滴到蝴蝶身上,蔓延开来。鹊意为夏齐呼一声,清歌却似乎并不觉痛,只迅速起身拿了一件大氅披在身上便往外跑。
跑到城门处,周培公已在眺望等候,身上已落满了雪,显是已经等了许久。见她来了,施了一礼:
“公主。”
清歌点点头:
“还没来吗?”
“刚刚前卫来报,说话间应该就到了。只是下着这么大的雪,路上定不好走,他也不知道雪停了再赶路。”
“是呢,这雪都下了好些天了,就今天最大。”
正说着,见远远来了三骑,为首一人身披绀青色大氅,就着骏马前奔的风力上下翻飞,许是因为雪大,他低了头,弓着背,却仍是朗姿飞扬,分外倜傥。
清歌看见,突然觉得心跳的厉害,不知道为何,竟放开脚步跑进雪里,远远了迎上去。
纳兰愈奔愈近,已经看见了苍茫大雪中清歌瘦弱的身形。待她近了,便翻身下马,以脚代步,走上前去。二人相距不足一丈,几乎能看得清彼此的表情,又各自急急向前奔了几步,却又不约而同站住。
纳兰隔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看着她。
头顶是苍茫的大雪,脚下亦是苍茫的大雪,她站在苍茫大雪中,玉颜玉肌、墨眉墨发,似真似幻。
相视许久,无人开口说话。似乎都突然觉察出情形的微妙,脸上皆有些尴尬。
清歌眨了眨眼,暗暗懊恼自己不该迎出来,公主与朝臣之间怎会出现如此状况,不知道纳兰该如何想她了。
纳兰定定看着清歌,心中亦想,为何要如此急切见到她。如此越倨了,不知道公主会如何想他。正想着,忽听清歌讷讷道:
“你从京城来……”
“他很好。”纳兰抢口说到。
此言一出,二人俱是一怔。便是纳兰自己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
他是怕她开口询问尚之隆吗?还是别的什么。原来自己如此在意这件事吗?他那总也不起波澜的脸上,终于现出讪讪的神色,不过隔了铺天盖地的大雪,亦看不分明。
愣了许久,清歌才笑道:
“那便好。下着这么大的雪,你路上也很辛苦吧。”
“一路还好,只有葱岭下了大雪。”
“那快些进城休息吧,你看他们都在等你呢。”清歌说着,指了指城门下。
纳兰远远望去,只见周培公站在地上,正远远看着他二人。神情安静,却总觉有不易觉察的波动。便向清歌拱手道:
“如此,那便进城吧。”
说着二人并肩向城中走去。
早几日接到来报,周培公早已命人将纳兰年前住的房邸收拾出来供他下榻。
命小七和萧朔放好行装,纳兰便从包袱中拿出一坛酒来,笑道:
“我临行前特地去安民巷的宅子里挖出来的女儿,是埋在后院玉兰树下那一坛。”
周培公接过坛子,细细抚摸着油坭堆塑彩绘出的两个少年笑道:
“那年我还没当上将军呢,这坛子还是找巷子口的做泥塑的老大爷绘的。”说着似乎想起什么,“老大爷还在健在吧?”
纳兰闻言,眼神黯淡了一下:
“年初一我去找,泥塑的铺子已经关了,门口都结了蜘蛛网,邻里说大爷已经不在了,两年前就去世了。”
周培公哦了一声,似乎是在回答,又似乎在说遗憾。
安民巷里有一所老宅子,是纳兰祖上留下的,因离纳兰府上很远,无人居住,到了纳兰父亲这一辈,已几近荒芜。唯有年少的纳兰瑾带着玩伴周培公常偷偷潜进宅子里,倚在桃花树下喝酒。
因年少的时候酒量也浅,二人常常喝的酩酊大醉,倚在树下就睡了,一觉醒来,或是月上树梢,或是鹊蹄破晓,又或是日上三竿,总是落了一脸一身的桃花,秋天的时候便是枯了的叶子落覆在身上,轻轻一捏便嚓嚓碎掉,弄脏袍子。
他总是慌慌张张爬将起来,将纳兰摇醒,嘴里念着又要被父亲责骂了,马马虎虎的拍打一通身上,便拉住纳兰的手一路奔回家里去。
院子里载了许多树,桃树、梨树、石榴树、玉兰树、皂角树……他们每年都埋一坛女儿红在不同的树下,相约将来升官了、成亲了、添丁了再一一拿出来喝。每年的坛子都是请巷口做泥塑的老大爷绘的花样。
那是一段两个少年的时光。无关风月,无关江山,也无关女人。而唯一见证这段岁月的人,已辞世两年,他们却懵然不知。
想到这里,周培公叹了一口气道:
“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回去看一看。”
“等下次吧。”纳兰说着将酒拿过来温上,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道,“等下次你回京,我们便去看看,再去桃花树下喝酒,喝一整夜。”
许是因为年纪渐长,酒量也不如少年时清浅,二人絮絮叨叨喝了许久,也仅是微醺。周培公辞了纳兰,披上大氅,竟还能由侍卫扶着去营中巡视军情。
纳兰看着周培公走了,才觉得酒意渐渐上来,脸上发烫。便出了门,在雪地里溜达,贪些凉气。
雪已经停了,蓬松松的铺在屋顶、园子里和路上,令人看了就想抬脚踩一踩。
不知不觉中,竟走到公主行宫。说是行宫,在苦寒的关外,也不过是栋相对大些的宅子罢了,前后共才三进。大门虚掩着,隐约有灯火晃出来,在雪地里看去异常的温暖。仅是片刻的犹豫,便走上前去,轻轻叩了叩门,不多时,就有侍卫过来开门,看见是他,便低低道:
“是纳兰大人,稍等片刻,我去通报一声。”说罢便急急去了,顷刻又急急回来,开了门让他进去。
是清歌亲自开的门,见他衣衫单薄,穿的竟是去年回京是自己送他的那件月白色长袍,心中微动,道:
“这么冷的天,怎生穿的这样单薄。快些进来吧”
纳兰微微一笑,迈进房里,正看见房里放着一副快绣好的红蝶戏雪图。针法细密,平洁整齐,一只血红的飞蝶在雪林中穿梭,甚是好看。仔细一看,这蝴蝶竟真是拿血染的。
鹊意见纳兰盯着血蝴蝶看,便嘴直口快道:
“蝴蝶本不是这个形状,那日本好好绣着,小姐听见纳兰大人进城的消息一不小心扎破了手,滴了一滴血在这里,只好就着血迹改绣了一只。”
纳兰闻言,抬眼看了清歌一眼,见她也正淡淡看着自己,看见他的眼眸,便又局促的转头去看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