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弄瓶酒来。"
益西为难地说：
"哪里有瓶酒？本地煮的白酒行不行？"
才巴不高兴地说：
"我早就知道你的底子，不要给我哭穷，快给我拿瓶白兰地，泸州特曲也行。"
益西没有办法，只好让一个管家去取酒。他又试探着问：
"甲本准备在这里住几天，我们好作准备。"
"住几天？"才巴瞪大眼睛，生气地说，"汉兵就在屁股后面，明天一早就走。慢了，就走不掉了。"
益西松了一口气，感到暗暗高兴。他虽然非常害怕汉兵到这里来，但这些藏军要是长期住下去，也是很难伺候的。
才巴喝了一碗酥油茶，又突然对益西说：
"今晚我就住这儿，你给我找个年轻姑娘来伺候。"
益西摊开双手，表示无能为力："我们家的女佣人都跟我阿爸、阿妈到昌都去了，我到哪里去找？"
才巴斜着眼，瞪了一下益西，狡猾地笑了笑，说：
"你想骗谁？找女人，你们喇嘛比我们当兵的还有办法。"他指了指自己的坐垫，"谁知道在这个地方，你这个大堪布收拾了多少年轻姑娘！"
益西没有说话，只好苦笑一下。
这时外面的吵闹声，喊叫声，妇女和孩子的哭泣声，越来越大，不断还传来几声枪响。才巴津津有味地嚼着干牛肉，对外面的情况，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似的。
益西是庄园里最富的人，他不能不提防那些当兵的临走时顺手抄他一把。他让一个管家伺候才巴吃饭，自己到外面去看看。
才巴带来的这些藏军在庄园、在寺院里抢了一阵，见了什么银元、藏币、珍珠、玛瑙、金银首饰等贵重物品，就往怀里揣，其他带不了的东西，他们就乱扔乱踢，搞得个鸡犬不宁。要在平时，他们也不敢公开到寺院里去抢，现在是兵荒马乱，谁也管不了谁，抢到东西就算你有福气；叫汉兵一枪打死，算你倒霉。所以他们才敢到有钱人家和寺院里去抢。
到了晚上，他们让根布根布，庄园里的小头人，负责派乌拉差役等事情。大多数根布都是贫苦农奴，只有极少数根布有可能成为富裕农奴，甚至代理人。派乌拉给他们做饭喂马，自己则追女人去了。
娜真家的房子又小又破，只有两个藏军进来看了看，幸好次仁旺姆早已让娜真藏在草堆下面，避免了一场灾祸，那两个藏兵乱翻乱抄了一阵，什么也没有找到。一个藏军生气地举起枪托，把熬糌粑汤的砂罐砸烂了，水洒在灶上，弄得满屋都是灰尘，就像下了一场小雪。另一个藏兵见到窗台上的那盆格桑花，冲过去一枪托把它打翻在地，恶狠狠地说："连糌粑汤都没有喝的，还养什么花，真是穷讲究。"又用大皮靴把花踩得稀烂，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刀结朝着他们的背影"呸！"地吐了一口。
娜真从草堆里爬出来，见藏军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非常生气，她看见自己心爱的格桑花，也被他们糟蹋，又气愤，又难过。她把被踩坏的花捡起来，双手捧着，紧紧贴在胸前。她从窗口遥望金盔山，暗暗对自己说：你们砸吧，踩吧，可你们永远也夺不走我向往幸福生活的心愿。我还要上山去采一束更好看的，把它养好，等边巴回来，看到这格桑花还是那么鲜艳好看，他一定会非常高兴。
第二天天还未亮，根布阿穷就派乌拉给藏军做早饭、喂马、备鞍。几个藏军嫌马料给得太少，不由分说，把阿穷按倒在地，撩起藏袍，扒下裤子，打了二十鞭，然后让他再到各家去收马料。
才巴依然在益西家的经堂里吃早饭，还有一个年轻姑娘伺候。他又向益西"借"了一点儿盘缠。益西早料到他会来这一手，把准备好的十块大洋、一百两藏银送给他。才巴接过钱，傲慢地说："你不要心疼这一点儿钱，我们把性命放在靶子上干，还不是为了你们有钱人？"说完，提着马鞭，扬长而去。到了楼梯口，用鞭子指着益西，说："代本的话，不要忘啦！"
等藏兵们吃完早饭，才巴就下令出发。临走，他们又抢了一把，把糌粑、酥油、牛羊肉驮在马上。才巴站在益西家的门口大声对老百姓说：
"不让我们吃，以后汉兵来了也得抢光吃光。汉兵见西藏人就杀，见东西就抢，山谷里堆满了我们西藏人的尸体，金沙江水也染红了。他们在前面打仗，后面就有马帮把东西运到内地去。"
这一伙藏军，一共有五十几个人，只有三十几匹马，都是一路抢来的，有的马已经跑瘦了，跑垮了。益西也为才巴换了一匹马。那些没有马和马不好的藏军，头天就打好了主意，看好了对象。才巴把马鞭一挥，那些藏军就冲到益西家和喇嘛寺的马厩里，有的到一些有钱人家去，他们抢了马，备上鞍，喊叫几声，吹着口哨，打了两枪，扬起一阵尘土，从寺院后山的小路，向西走了。
这伙藏军在这里住了一晚上，像搅野菜糌粑汤一样，把整个庄园搅得乱七八糟，很多东西被抢走，很多妇女被糟蹋，连益西也受了一肚子气，还亏了一笔钱，几匹好马。等藏军走远了，他才狠狠地跺了一脚，吐口唾沫，大骂："连一个渡口都守不住，跑到这里来耍威风。"
过了好一会儿，益西从门口取下一根鞭子，在头上转了两圈，又狠狠地打下去，"叭"的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这鞭子声，在他听来比"朗玛"朗玛，一种西藏民间音乐，以优美动听著称。还要悦耳动听，他发疯似的向身边几个佣人打去，"快！快给我干活去，你们这些畜牲！"益西把一肚子的气，都发泄到这些无辜的佣人身上，真是像俗话说的那样：生牦牛的气，踢羔羊的屁股。
次仁旺姆母女俩和其他农奴一起被赶到地里去收割庄稼。小刀结刚才又挨了一顿鞭子，因为他放的羊被藏军打死了十几只，肥一点儿的昨天他们烧着吃了，有的剥了皮今天带走了，剩下的就扔下不要了。次仁多吉用皮鞭敲着他的脑袋说："今天要是再丢一只，我就剥了你的皮。"
在这灾难重重的日子里，娜真一家人更加想念阿爸，想念边巴。小刀结想，藏军走了，阿爸和边巴哥哥也该回来了。今天，姐姐又让他把羊群赶到野鹿山去。
高原的秋天，晴空万里，空气清爽宜人。看东方，红光满天。太阳把金色的光辉撒到远方的雪山，撒到近处的森林，撒在野鹿山上。慢慢地又撒在邦锦河两岸的田野，撒在地毯般碧绿的草地，撒在金碧辉煌的寺院，撒在整个庄园里。一个多月来，这里天天念咒经，念了经又送"鬼"，又遭藏军洗劫，弄得老百姓没有一天安生的日子。今天，这金色的阳光，好像要把这一切灾祸和混乱都扫除干净，庄园里显得特别宁静。
刀结和他的几个小朋友，赶羊的赶羊，赶猪的赶猪，来到野鹿山。他们刚到山顶，就看见东山脚下，昨天藏军走过的路上，有一队人马走来。刀结眼尖，指着那队人马，对小朋友们说：
"快跑呀，藏军又来了。"
孩子们都害怕地跑了。和昨天不一样，后面既听不到枪声，也没有喊叫声。跑着跑着，有一两个孩子回头看：
"怎么不打枪呀？！"
孩子们站住脚，回过头看。一个孩子说：
"不是藏军。"
"是不是'红汉人'？"另一个孩子害怕地说。这些生长在偏僻山区的穷孩子，连一个汉人也没有见过，更不知道"红汉人"是什么样。他们见到的，只是喇嘛寺用麦草扎成的那个"鬼"和边巴头上戴的那顶纸帽。一说到"红汉人"，孩子们就很自然地想到那个可怕的形象，喊了声："快跑呀！"扭头就往山下跑。
刀结因为早上挨了一顿鞭子，他怕被管家剥了皮，于是高声喊：
"喂！快把猪羊赶回去！"
听见喊声，几个大一点儿的孩子回来了，几个胆小的，头也不回地跑了下去。
这些猪和羊，从昨天下午就被圈起来，肚子早就饿瘪了，再加上从来没有上午回圈的习惯，怎么赶也赶不回去，急得几个小孩满头大汗。
这时，那队人马已经走到山脚下，互相都看得很清楚，孩子们害怕了，丢下猪羊，跑回庄园去。
向邦锦庄园走来的这支部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藏部队的第二支队。他们配合兄弟部队强渡金沙江，突破藏军苦心经营的千里江防，消灭了负隅顽抗的藏军之后，遵照上级的指示，支队长郭志诚带领部分战士追剿残敌去了，副支队长李刚带着二支队的其他同志，到邦锦庄园开展群众工作，安定社会秩序，准备继续向昌都进军。
这时，李刚带着战士们爬上了野鹿山顶。这山不高，山脊较平。山上有不少完全由石头砌的碉堡式房子的遗迹。山地荒芜了，房子也早已倒塌，只剩下一座座断墙残壁。看样子，这里过去可能有一个较大的村寨。一路上他们看到不少这样的情形，说明过去藏族地区各个部落、各个庄园之间经常打冤家；同时也表明西藏社会长期停滞不前，经济凋敝，社会生产力遭到严重破坏，人口急剧下降。现在这里成为放羊娃遮风避雨、烤火烧茶的地方，墙角上有一堆堆烧过火的痕迹。李刚命令部队放下背包，稍事休息。他从望远镜里，看见几个小孩拼命往下跑，从那瘦弱的身体、破烂的衣衫，可以看出他们都是给农奴主放猪羊的小农奴。他们丢下的猪、羊，到处乱跑。通讯员小宋和卫生员周建群想帮助那些孩子把猪羊赶回庄园。
藏文干事平措说："我们硬赶也赶不走，等到太阳落山，它们自己就会跑回去。"
李刚举起望远镜向庄园里？望，首先映入他眼底的是那座雄伟的喇嘛寺。他已从向导和前边村庄的老乡那里，知道了这个寺院和庄园里的一些情况，他现在要用自己的观察，来印证过去了解到的情况。这个寺院确实比较大，它坐落在西山脚下，背山面水。寺院周围全是宝塔式的柏树，郁郁葱葱，显得非常幽静。大门紧闭着，看不到一个喇嘛，只有一群野狗在寺院附近乱窜。寺院前面有个比较大的草坪，背后的山上，又有一座小庙。寺院的南面是一片果木林，一条河从西北的山脚下流出来，经过寺院的前面，把寺院和庄园隔开，然后绕过脚下这座小山，顺着西山流向远方。草坪东面有一座木桥，桥的西边，有几个破破烂烂的篷子，看来不是当地人住的地方，而是流浪到这里的农奴，或是去朝佛的香客们搭的。他们住得离寺院较近，便于要"朵玛"和乞求施舍。在进军途中，他们经常碰到这样的人。
桥的东边，就是庄园。在林荫环绕之中，有一座高大的藏式楼房，三面是两层，只有中间坐北朝南那一排是三层。完全是用石头砌成的，楼顶上有许多枪眼。三楼的窗户上安着玻璃，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有一点儿"现代化"的味道。这幢楼房同它周围那些破旧矮小的土屋，形成鲜明的对比。
河的两岸，都有田地，在地里干活的老百姓，都在往回跑。大概是因为听说当兵的来了，感到害怕。地里长着稀疏的青稞和麦子，那小小的穗子，在秋风中摇曳。
李刚把望远镜往上抬，对面是丹结拉山，山上是郁郁葱葱的大森林。它的背后又是高耸入云的冰山雪岭。真是山连山，峰连峰，这是横断山脉地区的一个特点。连绵起伏的群山，如同大海的波涛，无穷无尽。那高出天外的座座冰峰，就像大海中的层层浪花。他回过头，看了看刚刚走过来的金盔山，山上也是茂密的大森林。从他们渡过金沙江到这里，纵横几百里的地方，全是这样茂密的原始森林。看到这壮丽的景色，他感到心旷神怡，忘记了旅途的疲劳。他想：这是多么美丽，多么富饶的地方啊！怪不得外国帝国主义者的侵略魔爪，一个接一个地伸到我们祖国这块美丽的地方，妄想把她从祖国大家庭的怀抱里分裂出去。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也是绝对办不到的。作为一个人民解放军战士，能够为解放这个美丽富饶的土地，保卫祖国神圣的领土而战斗，为西藏人民的翻身解放做一点儿有益的事情，该是多么光荣，多么自豪啊！
李刚慢慢地放下望远镜，右手有力地挥动了一下，命令部队：
"继续前进！"
早在山上时，李刚就已经看好了地方，他带着部队，排成两行纵队，绕过庄园，一直走到东岸的一块空地上，决定在那里宿营。那里虽然没有寺院前面的草坪平坦、宽阔，但为的是不影响寺院正当的宗教活动。他们在那里搭起了一排排整齐的帐篷。这种帐篷是内地人民特地为进藏部队设计制造的。为了减轻部队的负担，可以两用，每人一个方块，中间穿有一根绳子，有几个纽扣，绳子一系，就成为斗篷式雨衣；到了宿营地，两块、四块、六块……成对地拼接起来，就成了帐篷。帐篷杆也是一节一节的，可以拆卸，行军时能够挑东西，爬雪山时还可以当拐棍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