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志诚等人到达江东的第三天中午，巴穷才带着几个人，乘坐两只牛皮船来迎接他们。
巴穷今年三十多岁，担任宗政府的秘书，但没有正式的官衔，不能戴头饰原西藏地方政府的官员，按照等级的不同，头上戴有不同的头饰，藏语叫"巴角"。，梳着长辫子，好像是刚梳洗过，油光发亮，还散发着新鲜酥油的香气。穿着一身深绿色毛哔叽藏装，系一根黑绸腰带，穿着一双进口的黑皮鞋，擦得亮亮的。胸前戴着一枚十字金刚十字金刚，原是护法神手中的武器，戴上它，象征权威。西藏贵族多佩带这种十字金刚，藏语叫"多吉加章"。。衣服边上别着一支美国"派克"笔，带着一块"欧米茄"手表。这身装束，可以说是"土洋结合"的典型，显得潇洒而又文雅。巴穷远远地看到几个解放军站在村边，马上换了一副笑脸，一阵小跑地迎了上去，在十几米开外就急忙从怀里掏出卷好的哈达，抽开活扣，只一抖，一条长长的哈达就横托在手上，两只胳膊微微弯曲，伸向前方，半缩着脖子，躬着腰，伸出一点儿舌头尖，头压到快与肩平，整个身子成了"弓"形。他迈着轻飘飘的小步，走上前来，快到解放军跟前时，却有意放慢了脚步，眼珠子迅速转动，想从这些一样穿着的解放军里，认出谁是他们的"长官"。从昌都人民解放委员会的信里，他知道这个兵站的负责人叫郭志诚，但他并不认得，献错了哈达，被认为是不礼貌的事，也有失他大秘书的体面。
郭志诚向前一步，伸开双手，向他致意。巴穷立即跨上一步，托着哈达的双手微微向上一抬，头和身子一起向下一倾，毕恭毕敬地说：
"本布拉，辛苦了，我代表旺扎宗本，对你们表示衷心欢迎。"
郭志诚侧过身子，从边巴手里拿过哈达，熟练地打开，托在手上，向前一伸，搭在巴穷手上，同时接过了他的哈达，和蔼地说：
"土吉其土吉其，即谢谢。，土吉其。"
然后请客人到帐篷里坐。帐篷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地当中铺了一块新帐篷布，摆了几碗水果糖和饼干，还有几包香烟。郭志诚请巴穷坐上座，巴穷为了表示对郭志诚的尊敬，说什么也不肯坐上位，而在郭志诚对面，靠近门口的地铺上坐了下来。坐的姿势也很特别，只有半个屁股坐在铺上，一半悬空，似坐非坐，似蹲非蹲。他满脸堆笑，露出两颗金牙，不等郭志诚开口，首先说话：
"听说贵军要到我们这个小县城，我们上至宗本，下至普通百姓，都非常高兴。本来宗本想亲自前来迎接，不巧前几天下大雨，河水猛涨，无法过江，也没有想到你们来得这么快。昨天听说你们已经到了这里，宗本让我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过江，代表他来欢迎你们。"
郭志诚说："谢谢宗本的好意，希望宗政府能同我们密切配合，共同搞好支援运输，为解放西藏，巩固国防，作出积极的贡献。"
等边巴翻译后，巴穷连连点头："当然，当然，宗本说了，我们一定要竭尽全力，支援大军入藏。"
寒暄一阵之后，郭志诚以商量的口气说："巴穷拉，等您休息一会儿，我们是不是过江去见宗本？"
巴穷赶忙说："不行！不行！这几天河水猛涨，牛皮船颠簸得很厉害，我今天是冒着生命危险来见你们的。俗话说：皇帝的心思，夏季的天气，最难捉摸。尤其是下午，气候变幻无常，船工也不敢开船。今天请你们在这里委屈一夜，明天再说。"
郭志诚考虑，由于是初次见面，不好过于勉强，加上天色已晚，要乘牛皮船过江，确实也有困难，就决定暂住一夜，也好利用这个机会，再了解一些渡口的情况。
边巴怕巴穷在这里纠缠不休，拖延时间，他想今天就过江去。但看见郭队长答应了，再不好说什么，朝巴穷不满地看了一眼。到扎青宗后，郭志诚和李刚的正式职务是兵站的正、副站长。但他们都是从二支队来的，战士们仍然习惯地称他们"队长"、"副队长"。
巴穷请他们搬到营房去住，郭志诚起初不肯去，但巴穷表现得特别热情、特别关心，再三要求他们搬进去。郭志诚想，营房离村子近，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同乡亲们接触，了解情况。于是和支部几个同志商量了一下，便同意搬进营房。
所谓营房，实际上只有一座二层的楼房，外面有一个院墙，是过去藏军在这里驻防时修建的。从前驻有一个排，昌都战役前都搬到西岸去了。藏军走了以后，一直没有人住。巴穷请兵站的同志住楼上，他带来的那些人住楼下，说是为了"保护"兵站的同志的安全，他自己则到村子里找女人去了。
晚上，巴穷又来找郭志诚，关心地说："站长拉，我们这个地方不太安静，常有土匪活动，请你们多加小心。"
郭志诚回答说："好！有什么情况互相关照一下。"
怒江河谷多夜雨。当晚又下了一场大雨，正好给巴穷拖延时间一个很好的借口。
夜晚，这里也很不平静，大雨倾盆，狂风呼啸，江水咆哮，野狗狂吠，恶狼嘶叫。偶尔还传来几声枪响，给这个本来就不安宁的夜晚，更增添了紧张的气氛。
巴穷过江来接郭志诚他们时，噶朵和旺扎就告诉他，一方面要尽量在江东拖延时间，使兵站不能顺利开展工作，另一方面要观看形势变化。旺扎也给自己留了条后路，他反对噶朵派兵袭击他们的主张，让巴穷保证他们的安全，怕万一出了什么事，以后大军到来，他这个宗本不好交代。
巴穷想尽各种法子磨时间，不肯过江。拖了三天，在兵站同志的一再催促下，巴穷没有办法，才把他们送过江去。
巴穷带来的牛皮船很小，一只船只能坐五六个人。兵站几十个人，加上巴穷带来的人，要两天才能过完。郭志诚、李刚、边巴等五个人坐一只，巴穷和他带来的人坐另一只，第一批过江。
巴穷很客气地请郭志诚等人先上船。他们那只船上，有两个船工，一个有四十多岁，另一个是年轻人，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岁，身体很壮实。牛皮船没有锚，平时搁在岸上，开船时用牛毛绳子拴在岸边的石头上。见他们走来，那位年长的船工立即放下挽在头上的辫子，跳下船，吐着舌头，躬着腰，对巴穷表示敬畏，然后用力拉住绳子，请客人上船。
那个年轻人却一动不动，挺立船头，右手拿着桨，插进水里。他没有理巴穷，用冷漠、不满，甚至带有敌意的目光，看着这些陌生人。一年多来，旺扎宗本和穷达活佛经常给他们讲"红汉人"如何如何坏，说"红汉人"都是青面獠牙的怪物。他们不信佛、不念经，专门杀人放火，是神圣的佛教和西藏人"最凶恶的敌人"。穷达活佛还在喇嘛寺念过好几次咒经。送"鬼"的时候，喇嘛寺画的"红汉人"的样子特别可怕：散乱的头发拖在地上，头上长着比野牛的角还要长的角，鼻孔里冒着烈焰，血红的舌头伸到胸前，几颗锋利的牙齿露在外面，张开血盆大口，随时准备把人吞下肚去。眼睛里还闪着鬼火，那双毛茸茸、血淋淋的手伸向正在念经的老喇嘛。这形象，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郭志诚、李刚同巴穷互相谦让的时候，边巴仔细打量了这个年轻人，觉得他是个性格倔强的人。不说初次同解放军见面，因为不了解，怀疑也好，害怕也好，不答理是可以理解的。可是见了宗政府的大秘书、大管家，连头也不低一下。边巴从他身上看见了自己过去的影子，虽然对他们冷淡，边巴不仅没有生气，反而产生了一种好感，看着他亲切地笑了笑。
郭志诚第一个上船，他亲热地向年轻人点了点头，问声好。李刚和其他人也向他点头问好，他都没有答理，依旧昂然挺立，就像船上没有来人一样。他看见这些汉兵年纪都不大，那个"长官"也只有二十七八岁，和自己差不多，身材很魁梧。他们一个个都挺和善，眼睛里带着友好和亲切的目光。他顿时想起了喇嘛寺画的那可怕的形象，那形象和眼前的这些汉人，怎么也联系不起来。给他的第一个印象是：这些汉人也是人，他们的样子并不可怕。但是他又想，他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等客人们上了船，那位在岸上的船工，解开绳子，扶住船沿，正要往上跳，郭志诚伸过粗大的双手，把他拉了上去。那位船工用感激的眼光看了看郭志诚，低下头，吐了吐舌头。这时船离河岸已有一两丈远。
水急浪高，江中礁石嶙峋，险滩棋布，随时都有翻船的危险，谁也没有再说话。大家注视着两位船工在惊涛骇浪中奋力划桨，破浪前进。
青年船工裸露着上身，藏袍的两个袖子系在腰上。由于长年累月风吹日晒，他的脸上和身上呈古铜色，体格健壮，肌肉发达，就像草原上的摔跤手。郭志诚坐在他的对面，很有兴趣地欣赏着他的划船动作。他觉得这个小伙子长得很英俊，浓黑的眉毛下，有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嘴唇短了一些，一排洁白的上牙异样地露在外面。
青年船工也不时用眼角瞟着这些陌生人，仔细观察。冷不防一个大浪打来，把小船摔过去一丈多远，前面有一块巨石，船碰在上面就会翻个底朝天。两个船工都没有防到这一下，吃了一惊，脑子里同时闪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就在这危急时刻，郭志诚眼明手快，从船里拿起一叶备用的桨，当牛皮船就要碰到岩石上的那一刹那间，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桨猛伸过去，顶住岩石，另一头顶在自己的肚子上，然后用双手使劲一推。因为用力过猛，"喀嚓"一声，桨断成两截。可是船却顺着水势冲了下去，绕过了岩石，避免了一次危险。青年船工松了一口气，看了郭志诚一眼，这眼光里带着惊奇和敬佩的神色，然后扭过头，继续聚精会神地划船。
船到了西岸，年长的船工收起桨，正要下船，边巴抓起牛毛绳子，像燕子一样，矫健地跳上岸，用力拉住绳子，让大家下船，然后把绳子拴在一个大石头上。郭志诚和其他同志都向两位船工表示感谢，连声说："土吉其！土吉其！"那位年长的船工跳下船，伸出双手，吐着舌头，表示敬意。年轻人依然站在船上，看着他们，郭志诚亲切地问他：
"卓波，你叫什么名字？"
"吉村。"年轻人冷冷地说。
郭志诚再次向他表示感谢，然后在巴穷的陪同下，走上岸去。
旺扎带着宗政府的一些僧俗官员前来迎接。他是五品官，是宗本里官衔最高的一级，因为扎青虽然不是大宗，但地处要冲，噶厦也十分重视。今天他穿着清朝的官服，不知是表示隆重和热情，还是要炫耀一下自己的威风，在一群身穿藏袍和袈裟的人里面，这身满族服装，特别显眼。小宋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除了在旧戏舞台上，他在内地也看不到这样的装饰。喇嘛和头人的穿着又各不相同，有些服饰，同他过去见过的也不完全一样，加上宗本等人装模作样、虚情假意的姿态，在小宋看来，简直和演戏差不多。
郭志诚和旺扎互献了哈达，巴穷把那些官员和喇嘛们一一作了介绍。
小宋对那些官员的名字和身份不感兴趣，他东张西望，看着这个江边的小县城。路上没有什么人，远远的有几个老百姓，躬着身子，用惊疑的目光看着他们。小宋知道，老百姓见到宗本和大喇嘛，老远就要躲避，不一定都是怕汉兵。
小宋忽然听到一些小孩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他往南一看，有几个男孩子趴在一个破墙上，他们一个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在宗本面前，连大秘书巴穷和那些僧俗官员都是毕恭毕敬，大气也不敢出，这些孩子却表现得自由自在，满不在乎，边巴说过，"乞丐不怕官"，看来是有道理的。其中一个小孩，特别引起小宋的注意。他光着身子坐在墙上，面朝他们，将那件破旧的黑藏袍放在面前，在太阳底下抓着虱子。他身上的肋骨一根根都可以数得出来，他抓得挺认真，抓一个往嘴里扔一个咬一下，显得很得意的样子。按照佛教的戒律，是严禁"杀生"的，所以很多老年人连身上的虱子、跳蚤和臭虫也不敢掐死，抓起来扔在地上。可是这个小孩却不管那一套，看来他是恨透了那些喝他的血、吃他的肉的寄生虫，他不是掐死他们，而是以牙还牙--咬死他们。他没有看一眼这些远方的客人，好像扎青宗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最大的事情就是消灭那些使他日夜不得安宁的虱子，抓着抓着，他轻轻地唱了起来：
白天跑断两条腿，
是因乌拉差役太劳累；
夜晚难合两只眼，
是因来了虱子吸血鬼。
唱完，他的小伙伴们哈哈大笑，像一群麻雀一样乱叫乱嚷："我来帮你捉！""我来抓吸血鬼！"你拉我扯地把衣服抢走了。那孩子也不去争，抬起头，看着这些新来的汉兵。小宋这才看清楚，那孩子有十三四岁，他的脸上、身上满是污垢，头发像一丛杂草，有一寸多长，看来是用剪羊毛的剪子剪过一下。那双眼睛一闪一闪的，显得非常淘气而机灵。小宋满怀同情地看着他，两个人的目光正好相遇。他也并不回避，从这目光里，既看不出欢迎的表示，也没有害怕的样子，倒是有一种无所谓的神情。他把肩头一耸，顽皮地向小宋做了个鬼脸。小宋却笑不出来，心里不是个滋味，鼻子不禁有点儿发酸。他看着那些孩子们入了神，郭队长和宗本他们已经走了，也没有发现。小周捅了他一下，他才快步跟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