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英笑了笑,说:"好啦,好啦,快去吧,李副队长等着你们哩!"她又嘱咐边巴:"只能动嘴,不能动手,千万不能违反纪律。"边巴点了点头。
陈英又对娜真讲了要注意的事。娜真那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带着感激的目光,看着陈医生,好像在说:都记住了。然后和边巴一起去找李副队长。
李刚带着三个藏族战士,走到益西家。这是一个古老的藏式楼房,少说也有一二百年的历史。这幢楼房,同庄园里那一片低矮破烂的房子相比,显然是鹤立鸡群,很有点儿气派。但整个来说,造型并不美观,不仅显得陈旧、单调,而且昏暗、沉闷,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两扇大门包着铁皮,就像它的主人的脸色一样,阴沉沉、死板板的。虎头门环上挂着长长的红穗子,那一对黑铁做的虎头,正龇牙咧嘴地守卫着大门,更增添了一种威严而恐怖的气氛。如果没有三楼上那些新安的大玻璃窗,简直像一个四四方方的大碉堡。从外面看去,只能看到很多黑洞洞的枪眼。一、二楼的窗户都很小,比枪眼大不了多少。墙壁完全是方方正正的石头砌的,又高又厚,非常坚固。
东南角的房顶上,有一个烧香敬神的香塔,有一人多高。楼顶是平的,很结实,可以在上面打青稞,也可以跳锅庄。房檐有三四尺高,从前当地盖房子,很讲究这一点,显得高大、威风,更重要的是适用于打冤家。房檐上有很多枪眼,指向四面八方。如果站在这个楼顶,居高临下,可以控制整个庄园。过去没有坦克、大炮,光靠火枪和步枪,别的部落的人是很难攻进来的。
解放军一进大门,那些喂牲口、捻毛线、修理农具的佣人,都放下手里的活,弯着腰,恭立一旁。李刚等人赶紧走向前,向他们亲切问好。边巴和娜真对这里的一切都十分熟悉。从前边巴就住在大门左边放草料的房子里。他俩向共过患难的老阿爸、老阿妈和青年朋友们热情地问好。那些佣人用友好而又陌生的眼光,看着身穿崭新的军装、佩带手枪、容光焕发的老朋友,流露出一种赞许、羡慕和惊讶的神色。
他们同佣人们谈了一阵,然后从左边一个条石砌成的楼梯走到二楼。他们上了楼,径直走到南屋那间宽敞的客厅。次仁多吉赶紧跑进卧室去通报,益西刚从被窝里爬起来,连袈裟都没有披好,睡眼??地慌忙出来迎接客人。他吐着舌头,弯着腰,连声说:"里面请,里面请。"一面吩咐佣人端茶。
边巴在益西家当了几年佣人,从来没有进过这个客厅。娜真家祖祖辈辈都是益西家的农奴,常到这里来支乌拉差役,门前的青石板上踩出了他们的脚印,却没有人知道楼上是什么样子。益西家从来不让他们这些农奴上楼。今天他们作为解放军战士,和李刚同志一起,堂堂正正、威武庄严地走了进来。益西这个平时骄横残暴、神气十足的家伙,也只得低头哈腰地表示欢迎。
自从边巴被赶出庄园以来,今天是第一次见到益西。看到益西那皮笑肉不笑、虚情假意又惶惶不知所措的样子,想起他平时行凶作恶的累累罪行,边巴从内心深处感到愤怒和厌恶,真想抓住他狠狠地揍一顿。但当他想到自己肩负的重任,临来前李副队长给自己规定的纪律,只得极力压抑怒火,听李副队长讲话。
李刚开门见山,严肃地指出他最近的种种破坏活动。事实俱在,益西不敢狡辩,他低头不语。
边巴质问:"你为什么要破坏解放军发放无息农贷和救济粮?"
益西说:"我……没有破坏。"
娜真大声说:"抢走解放军给乡亲们的粮食和大洋,这不是破坏是什么?"
"我……我……"在益西看来,农奴不过是他们家会说话的牲口,而农奴的女儿,就更加下贱。从前,在这个庄园,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们。他们也不敢抬头看他。可是今天却这么粗声大气,像审问犯人一样质问起老爷来了,他感到恼火,想让他的打手们进来,把边巴和娜真轰出去。但是解放军就在跟前,他不敢这么做。
边巴严厉地说:"快说!"
益西不想认错,又不敢明着对抗。他那对眼珠子转到桌子上,见酥油茶一口也没有喝,突然灵机一动,讨好地说:"李副队长拉,平措拉,请喝茶,请喝茶!"他故意不喊边巴和娜真的名字。
平措不理他那一套,声色俱厉地说:"不要?嗦,边巴拉和娜真拉问你,解放军发放的农贷和救济粮,你为什么要抢走?"他把两个"拉"字,说得特别重。
益西说:"是……是那些不懂事的人干的。我管教不严,我有责任。"
娜真说:"什么管教不严,还不是你让他们干的?"
益西又低着头不说话。
边巴以命令的口吻说:"凡是以要债为名抢走的无息农贷和救济粮,都要送回去。"
"是,是!"益西感到昔日的威风已经没有了。
李刚说:"发放无息农贷和救济粮,是宗政府同意的。事先我们也同你和滚却活佛以及阿穷根布商量过,你们都表示赞同,说这是件好事情。你当面赞成,背后又反对,这样做是很不应该的,也是不得人心的,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益西连连点头。他想:我赶紧承认下来,让他们快一点儿走算了!这几个农奴娃子,靠着汉人的势力,像审犯人一样地审问我,要让庄园里的百姓和喇嘛们知道,以后我在这里还有什么威风?!
边巴又问:"是谁让你念咒经,骂共产党、解放军?你那些造谣、污蔑的话是从哪里听来的?"每当想起送"鬼"那天的事,他就抑制不住满腔的怒火。
一问到这个问题,益西就感到害怕,面色惨白,吞吞吐吐,不敢直说。他忽然想起送"鬼"时的情景,那天晚上我让边巴吃了不少苦头。他把眼珠向上翻动一下,偷偷看了李刚一眼,想知道这是边巴要报私仇,还是这位"长官"有意让他问的。正好遇到李刚严峻、冰冷的目光,从这目光里,表现出一种毫不容情的神色,他赶紧把眼珠向下翻动,看着自己的脚。
李刚看着益西那剃得光光的脑袋,说:"听见没有,边巴拉问你那些谣言是从哪里听来的?"
益西两手搓着佛珠,低着头,不说话。他这时巴不得发生一个强烈地震,地下裂开一个大口,好让他钻进去。
边巴说:"自己的嘴用巴掌就遮得住,众人的嘴用毡毯也封不住。你干的那些事瞒不住大家的眼睛,像手指上的纹路,我们知道得很清楚,你想赖是赖不了的。"他左手握拳,右手摸了摸腰上的手枪,两道粗黑的浓眉紧锁着,额头上的青筋突出来,那个伤疤更加显眼。
益西见边巴生气的样子,他怕这个有烈火一样脾气的人,真的给他来一枪,吓得他脊梁骨都感到冰凉。他看到李刚和平措对边巴和娜真很信任,也很尊重,开口一个"边巴拉",闭口一个"边巴拉",再不敢歧视边巴。他用颤抖的声音说:"边……边巴拉,别,别生气。"在旧西藏的封建农奴社会里,等级森严,界线分明,平时老爷对农奴和佣人连名字都不叫,另有一种表示歧视的称呼。今天不仅要叫名字,而且要在边巴后面加一个表示尊称的"拉"字,益西感到十分困难。为了需要,他狠了狠心,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拉"字。这一声"拉"字出去,益西觉得他们家世世代代作为农奴主的尊严降低了很多很多,而边巴这个逃亡农奴的地位抬高了很多很多。这真是脚下的靴子戴到了头上--乱了规矩。他心里狠狠地骂道:要不是"红汉人"到西藏,哪能有这样的事情!高原雪国神圣美好的制度,都让他们给败坏了。
娜真怒视着这条"野狗",想到姐姐的惨死,想到他干的那么多坏事,仇恨的烈火在她胸中燃烧,真想一枪结果了他的狗命,为姐姐报仇,为边巴报仇,为遭受他迫害的农奴兄弟姐妹报仇;至少也要咬他几口,扇他几耳光,出一口气。但想到李副队长和陈英的嘱咐,只好强压怒火,暂且记下这笔冤仇,她愤怒地说:
"你少说废话,老实交代噶朵和你的关系。"
一听到噶朵的名字,益西骤然一惊,他那肥大的脑袋上,满是汗珠,也顾不得擦,别的事他都可以承认,就怕说出他和噶朵的关系。他眼珠一转,编出了一套话:
"那是噶厦有命令,宗本让干的,宗本给滚却活佛写了信,我们不得不照办。"
李刚马上揭露说:"宗本给你也写了信,给滚却活佛的信还是你转给他的。活佛身体不好,念咒经的事,完全是由你主持的。"
益西听着,暗暗感到吃惊,这些汉人为什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娜真接着说:"噶朵也专门派人给你送了信。"
边巴大声问:"有没有这回事?"
"……有!有!"益西连连点头。
边巴又问:"最近你和他有什么来往?"
益西想了想,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有,有!"他拍了拍自己的光脑袋:"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才巴逃跑时,带来了噶朵的口信。他说……"
平措打断他的话:"除了才巴,还有谁来过?"
"再……再没有人来。我可以对'三宝'佛教称佛、法、僧为"三宝"。佛,指首创佛教的释迦牟尼;法,指佛教教义;僧,指继承、宣传教义的僧众。在藏族地区,一般都对着"三宝"赌咒发誓。发誓。"
边巴突然问:"一个穿黑色氆氇衣服的中年人干什么来了?"
这一问吓得益西又出了一身冷汗。他装作没有听懂:"谁呀?"
平措说:"噶朵的佣人。"
益西想,那个佣人是半夜来的,当时就走了。他头一次到这里,庄园里没有人认识他,连我也不认识,怎么他们就知道得那么清楚?这些人真厉害!同时他也想到,这肯定是庄园里的人告诉他们的,以后要管得更严一些。
边巴那犀利的眼睛盯着益西,说:"大前天夜里到你们家的,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益西见抵赖不过去,语无伦次地说:"他……他,噶朵派他来送信。"
娜真问:"信里讲了什么?"
"他……他说……"
"说什么?"
益西说:"噶朵说昌都一战,我们虽然打了败仗,但没有关系,我们保卫民族、保卫佛教的事业还要继续进行下去。他说他们要利用西藏特殊的条件和共产党长期打游击战争。"
"让你干什么?"
"他说现在解放军没有粮食吃,要我们想尽一切办法破坏交通运输,掐断粮源。他说,打不过汉人,赶不走汉人,饿也要把汉人饿跑。"益西想了想,又接着说:"他还让我们提高粮价,然后告诉老百姓是汉人把粮食都买光了。老百姓没有饭吃,就会起来反对你们,你们在西藏就待不下去。"
李刚问:"还说了些什么?"
益西擦了擦脑袋上的汗珠,不想再说下去。他的眼珠转动了一下,正好碰到边巴那充满愤怒的眼光,知道瞒不住,他不愿意吃眼前亏,只好如实说出来:
"噶朵说,这是外国朋友帮我们出的主意。他还说,他的叔叔在印度噶伦堡,他们正在那里争取外国朋友的帮助,赶走汉人,实现西藏独立。"
平措愤怒地说:"这帮民族败类,还想投靠帝国主义,分裂祖国。"
益西知道这件事关系重大,赶紧解释:"李副队长拉,你们别误会,这些事我可没有参加。"
"信呢?"李刚问。
"烧了。"
李刚估计他谈的基本上都属实,和我们掌握的差不多,便把语气放缓和一些,给他讲了政策,指明出路,教育他要站在反帝爱国的立场上,才有出路。并告诉他,要是跟噶朵那样的亲帝分裂主义分子跑,不会有好结果,最后要被西藏人民唾弃。
益西弯着腰,又是吐舌头,又是搔头皮,尽量显得诚恳地说:"谢谢李副队长的指教,今后我一定要拥护共产党、拥护解放军,再不信噶朵他们的话。"他还表示一定要协助解放军做好发放农贷的工作。
李刚知道这只是舌头尖上的话,不是心里话,但现在能有这样一个表示也算不错,也是一个胜利,有利于我们开展工作,不能操之过急。他认为,以后还要按照党的政策和西南军政委员会的三个文件精神,对益西这样的人,耐心地进行团结、教育和争取的工作,把他从噶朵他们那里拉过来。于是向他告辞,带着边巴等人离开了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