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回去的时候,奉贤道人正在主峰正厅那儿,端着一杯顾渚紫笋,另一只手则拿着一本书卷在浏览。林淮钧坐在下座,啃着桌子上的灵果,与奉贤道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常。看上去是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一个是逍遥门德高望重的峰主,另一位则是修真界的后起之秀。
然而——
本来打算请师尊和师弟前往院中吃饭的顾淮昭,因修为境界颇高,而耳目聪明,她看到的是——她的师尊手里拿着一本她从未见过话本,而师尊与师弟谈论的也不是什么修道、法术,而是话本子。
听内容,这话本子的原型似乎与白藏峰有关。
顾淮昭扶额,轻咳一声,朗声道:“师尊,淮钧师弟,膳食准备好了。”说着,便闪身进了正厅。
奉贤道人闻声,立马将话本子往腰间的乾坤袋一藏,冲林淮钧使了个眼色。林淮钧马上迎上前去,道:“师姐神速,这么快就准备好了!师姐师姐,有没有做我喜欢的酸汤饺子?”
顾淮昭扬眉:“你猜?”
“师姐向来宠我,自然是做了的。”说着,林淮钧还装模作样地凑近食盒嗅了一番,“我已经闻见味儿了。”
顾淮昭失笑:“确实是给你做了酸汤水饺,不过,我这食盒可是鲁班府的新品,用的是灵檀树的枝干,保温保鲜却不会让食物的味道飘出来,淮钧师弟该是闻不到的。”
林淮钧道:“那是我与这酸汤饺子产生了灵识上的共鸣!”
顾淮昭无奈地笑笑。林淮钧这性子,活泼娇憨,谁都愿意宠着。
不过一码归一码,宠林淮钧是一回事,但奉贤道人看话本子又是另一件事儿了。在林淮钧卖乖这间隙,奉贤道人早就收起话本,拿出一本法术书,装模作样地研读。许是觉得自己掩饰得天衣无缝,此刻还插了一句:“淮钧,莫要胡闹。淮昭辛苦了。”
顾淮昭把目光投向奉贤道人,微微一笑:“师傅不必客气。若是师傅心疼徒儿,不妨少看点话本,少八点卦,少瞎想,就是徒儿莫大的福祉了。”
奉贤道人生得一张令人颇觉不可亲近的高傲的脸,平日也都是冷着一张脸,但实则十分“表里不一”。奉贤道人小时候曾经因为笑起来显得恶毒而吓哭过隔壁山峰上的几个刚入门的小师妹,所以多少有了点阴影,便渐渐不苟言笑,与大部分人也都不怎么亲近。
其实奉贤道人向往着“群体”的生活,不过因为较难融入其中,便也不再勉强,有几位知己好友和话本陪伴就知足了——对,话本。就是这话本,成为奉贤道人了解当下热点的主要途径之一。而且,话本中许多故事半真半假,妙趣横生,引人入胜。故而,买话本、看话本成了奉贤道人的爱好,也成了他的习惯。
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也算不得难登大雅之堂——要知道,天藏山执法长老苏秀秀便是闻名遐迩的话本写手,除了赏罚分明外,他最大的王牌就是——扬言断更,以达到自己的目的。插一句题外话,因为天藏山掌门以及许多弟子都是天藏山执法长老苏秀秀的忠实读者,所以她这招可以说是屡试不爽。
扯远了。要说看话本,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把话本的内容当真,可就万万不行了。可兴许是奉贤道人话本从小看到大,难免把其中的不少事儿当真。尤其是后来他修行有成,当了严节峰峰主之后,做了许多事情,都与这话本密不可分。最重要的一件事儿,就是收徒。
奉节道人能收徒的时候,差不多正是师徒恋话本最流行的时候。话本里那些师尊,大多都十分高冷但又对自己捡回去的身世凄惨的徒弟关怀备至,而徒弟们总会得寸进尺,妄图压倒师尊、成为师尊的枕边人——哦对了,这种师徒话本,往往讲的是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事儿,所以奉贤真人收开门弟子的时候,就暗自立下小目标:
徒弟不要男的,不要身世悲惨、要家庭和睦的,不要天资超凡的但也不要天资低劣的,家世也不要太复杂的。
为此,他好几年没有收到徒弟。
后来在掌门师兄奉珺真人的逼问下,才将自己的收徒标准和盘托出。
据奉贤道人本人回忆,听完他的收徒标准后,一向笑眯眯的奉珺真人不仅罕见地黑了脸,还“一不小心”“顺手”劈了一张上好的灵木桌,还勒令奉节道人在严节峰闭门“修炼”了几个月。
——当然,最后还是奉珺真人对自己这小师弟网开一面,令人送来了准弟子们的材料,以方便奉贤道人挑选弟子。
最后的结果,显而易见,顾淮昭就是被挑选出来的那个。
起先,奉贤道人还是忌惮话本所写的故事情节,对顾淮昭虽然倾囊相授,但注意保持一定的肢体距离,后来,他便发现,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顾淮昭不仅对他没有什么非分之想,而且一心扑在修道上,成天泡在修炼室或者书院,即便是休沐,大多时间也都在修炼,偶尔回家探亲或者是尝试下厨。
单调,乏味的生活,造就了顾淮昭稳重、成熟的性格,她一点也没有同龄人的活泼,所以奉贤道人十分怀疑自己把一株好端端的苗子给生生糟蹋了。于是他便转而向自己的同门们,也就是逍遥门内有头有脸寻求建议,然后被大家一致认定这是在炫耀自己的好弟子而群起而攻之。
毕竟,小徒弟们虽然都挺优秀,但有时候难免有些年轻人的通病——贪玩,年轻气盛,浮躁,甚至有些世家子弟还有些傲慢。顾淮昭却没有这些习气。
顾淮昭的运气也确实比同龄人好些。其一,她父母都是普通修士,虽然算不得富贵之家,但修炼启蒙倒也算早;其二,虽然她亲生父母天资平凡,但她却算得上天资上乘;其三,她有幸被选到奉贤道人门下,奉贤道人虽然面上冷漠但对她也是悉心教导。她深知,自己唯一的优势便是天资与刻苦——没有强大的亲属后台,在花销如流水的修行之路上,其实是举步维艰。有了奉贤道人的照拂已经十分不易,而她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变得足够优秀以回馈师父奉贤道人。所以顾淮昭便一心一意,潜心修道。
后来,奉贤道人逐渐明白顾淮昭对自己确实没有什么其他的心思,又觉得自己无端揣测爱徒甚是不妥,便打算为爱徒寻一个道侣——一来,补偿爱徒,二来,也算是彻底断绝了话本中师徒绝恋的可能。
为此,奉贤道人又去拜访了掌门师兄奉珺真人,在奉珺真人的怒吼中,定下了傅淮江作为二徒弟。而且,那时傅淮江还不叫这个名字,奉贤道人为了让二徒弟跟大徒弟更般配,所以还将二徒弟的名字改做傅淮江。
接着,奉贤道人便按照话本里的桥段,为自己的大徒弟和二徒弟创造各种机会,虽然他是在做无用功,但也乐在其中。
奉贤道人爱看话本以及爱瞎想这毛病被顾淮昭发现,纯属巧合。
某次,顾淮昭被奉贤道人安排去辅导傅淮江法术,顾淮昭想到曾在师尊的书房阅读过一卷颇为有用的法术书,便向奉贤道人讨要。奉贤道人表示前几天整理,都装进了乾坤袋了,便把那乾坤袋直接给了顾淮昭,让她随意取用。
但奉贤道人大概是那几年过得太顺遂了,颇为随意懈怠,不小心把基本话本也顺手放进了那个乾坤袋,顾淮昭在整理乾坤袋中的书籍时自然也是发现了这些话本,她彻夜研读了几天——在这些话本上,她发现了自己师尊认认真真的笔记、批注。最致命的还是,她发现了一本极为古早的话本,在这本话本的最后,有奉贤道人删删改改的写了满满一页的印花小笺,夹在那儿。那纸上写的不是别的,就是奉贤道人的收徒标准,以及他写下的,为了成为能安全活命的师尊,应该做到的几件事。
顾淮昭心里暗自合计了一番,就明白了,自己正是奉贤道人千挑万选选出来的那个,与主流徒弟上位成师娘文学作品里的徒弟角色大相径庭的,徒弟。
发现这件事情之后,顾淮昭并没有着急找奉贤道人对峙,她思考了一宿——其实,无论是以种种条件被筛选下来的徒弟也好,还是自以为自己足够优秀、幸运被奉贤道人挑中也罢,她能有如此现状,实属万幸,而且奉贤道人待她极好,那么,溯因究根,也就没必要了。话又说回来,谁能想到她风光朗月的师尊,竟然是个话本爱好者,而且是对话本所写的内容深信不疑。
顾淮昭虽然不至于因此就有了心结,但这也不意味着她会认同奉贤道人这些古怪的想法。这么多年的相处,让顾淮昭对奉贤道人的还是颇为了解。奉贤道人就是面冷心善。于是,次日,顾淮昭一早便去找了奉贤道人。她笑盈盈地把这几本话本往桌子上一放,奉贤道人就忍不住面露崩溃之色,呈羞愧欲绝之状,表痛改前非之意。自此,奉贤道人看话本的时候都额外小心,免得被顾淮昭抓包——随着顾淮昭修为的增长,奉贤道人看话本是越来越容易被顾淮昭逮个正着。而且后来顾淮昭年纪渐长,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每次看到奉贤道人看话本,都要啰嗦他两句,怕他看话本而干出什么蠢事。
——实际上,奉贤道人干蠢事的脚步还真从没停下。他知悉傅淮江和顾淮昭没有发展的可能后,又陆续收了林淮钧和赵淮深,当然,最后“自食恶果”,还是落入了自己最不想要的故事环节里,让徒弟赵淮深成功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