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脑有智慧。
这五个字一个盘绕在山奇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智慧是什么？是有情感还是有逻辑？
圣经伊甸园的故事中，有智慧之树和生命之树。
为什么亚当夏娃吃了智慧之树的果实就要被逐出伊甸园，智慧本身是原罪？还是对智慧的贪婪是原罪？
为什么上帝不允许亚当夏娃获得智慧？为什么我们知道主脑拥有智慧之后会如此震惊，如此惧怕。
智慧是不可控，是未知，是尔虞我诈。
如果主脑有智慧，它就不再是一个被人类利用的工具。它有思想，有企图，有目的，有它自己的求生欲。
它，变得不可控制。它，变得波谲云诡。
“谁创造了主脑？”
现在房间中只有山奇一个人，他抱头躺在床上，看着墙上全息投影中的云彩翻飞。脑海中仔细盘算着此时此刻的信任成本。
“就是你创造了主脑……”
这话是美玲说的，在一次贤者理事会上。
美玲一共只有三次发言是针对山奇展开的，这是第二次。
当时贤者理事会正在决议是否要将太空事务的监管纳入理事会监管范畴。
山奇这一派认为毫无必要。
大瘟疫之后的地球人类，对于太空事务已经提不起任何兴趣。
大学里开设的和外太空相关的学科鲜有人问津。
太空探索仅仅只是为了满足人类获得无尽资源，对于地外生物和星际谜团的求知欲，早已荡然无存。
在山奇还是学生的时代，人们抬起头仰望星空，会想到：宇宙中的我们并不孤独，一定还有其他文明。
而生活在伊甸园中的人们，抬头仰望星空，脑中一片空白，唯一能想到的只有自己的星座月是和宇宙中的繁星有点关系。
“如果我们失去走向太空的通道，那地球就只是整个人类的监狱。”
美玲虽然心急如焚，但其实她能做的并不多。
对于生活在伊甸园中的新人类来说，太空仅仅只是能源、资源、未知、真空、低温、危险、高辐射等等负面词汇的聚集。
一切危险的作业都由没有生命的机器人代劳，这是旧时代人类努力追求的理想世界。
“你这是在开倒车。”
第一个站出来发声反驳的是历史学家蒲浚泓，山奇很喜欢这个人，在大家都还活生生的时候。
“你可是全球顶尖的机器拟人工程师。”
“我设计的是工具，工具帮助人类走得更远，而不是帮助人类什么都不干。”
“美玲博士，你这是没有意义的文字游戏。从我们历史学家的角度来看，机器作为一种生产力来替代人类，具有历史的必然性，是不可逆的。”浚泓字字铿锵，他在捍卫他心中的正道。
“请注意，我再强调一次，是替代，不是帮助，更不是协助，而是彻彻底底的替代。”浚泓据理力争，步步为营。“美玲博士，你的思想太拘泥于传统，让我想起了第一次工业革命，蒸汽机被视作怪兽，差点引起暴动。”
“蒲浚泓，你不可以这样本末倒置，颠倒黑白，我强调的是人类对于太空探索的监管和决策权。就算人类不再形式上的登上太空，但是机器人的一切太空作业都必须由人类决定。”
“美玲博士，我觉得监管都已经非常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更别提决策了。”浚泓一连举了好几个例子。“太空垃圾，探索号上的黄金唱片，甚至曾经还打算用核弹炸毁月球……这都为人类的灭顶之灾埋下隐患。”
这些说辞并没有让美玲语塞，她把矛头重新指向山奇，说了句话，所有理事会成员都炸开了锅。
“如果这一切都是山奇博士的阴谋呢？”
山奇听到这话，差点背过气去再死一次。
“相信各位都知道，山奇博士是我的前夫，对于他内心真实想法的了解，我比各位都有发言权。”
“我们现在这个世界的样貌，可以说完全就是按照山奇博士曾经的理想状态在进行……”
“你是不是疯了啊……”山奇真的觉得美玲的确是疯了。
“我只是在揭穿你虚伪的面具……”美玲义正严辞，转而对众人陈述：“曾经我读过一本关于埃博拉病毒的论文，当我在惊讶病毒似乎有智慧般不断进化时，山奇博士就发表过一些对人类不太友好的观点：
“‘这是自然界在以毒攻毒’，没错，在山奇博士眼里，我们人类文明就是地球的病毒，是应该被消除的。”
“你在开批斗会吗？请你冷静一点，客观一点，美玲博士。”山奇已经完全不认识这个女人，这个曾经朝夕相处，你侬我侬的女人。
“我一直在陈述事实，你敢宣称曾经没有表达过这样的观点吗。”
“那只是一个观点，就好像你一直觉得仿生机器人技术不应发展一样，那只是我们之间观点的不和谐，绝不代表我具有反人类人格倾向。”
“你正好提及了我要阐述的第二个事实，山奇博士曾多次表示仿生机器人技术可以更好的融合人类和机器人之间的隔膜，机器人和人类的界限在未来应当消除。”
“这又有什么问题？我一直觉得机器人作为人类科技的结晶，势必有一天会成为人类社会的一部分。”
“仿生机器人也是机器人，由仿生机器人管理的国家应该叫机器公国，人类在机器公国只是一种上个时代文明遗产的观赏性动物，机器文明的崛起就是人类文明的终结。”
“机器文明是你生造的一个词，我完全不认可你说的每一个标点符号，机器人只是人类文明历史长河的一个产物，是归属关系，而不是替代关系。”
山奇现在脑子都是炸的，他从没想过，离婚后两人还有机会为了这种形而上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
他应该庆幸，在他们的婚内生活，美玲并没有带着辩论的角色生活。
“你说得太正确了，机器人是产物，那既然是产物，是一种工具，那为什么你会希望两者之间融合。融合即平等，共同生活在一个社会体系下，才是融合。就像现在的我们和机器人。”
“你这是咬文嚼字……简直就是胡搅蛮缠……机器人只是让我们生活更美好的工具。”
山奇气急败坏，在他看来美玲就是在对他进行无端的人生攻击。
“大家真的都看不出这是一个巨大的阴谋吗？已经多久没有人类离开地面抵达太空了？几百年？一千年？机器人已经接管了我们的太空，我们的城市，我们的生物圈，甚至是我们的未来。”
“美玲博士，你这未免也过于危言耸听了吧。”蒲浚泓坚定的站在山奇这一边，这让山奇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到底是我危言耸听还是你们熟视无睹，他的谎言和你们的沉默正在断送全人类的未来。”
“你居然把恐怖组织的荒谬言论套用在我身上，你意思是恐怖组织是在指责我？”山奇怒不可遏，此时已经没有什么词汇足以描述他内心的愤怒。
他想起自己大学时代的一次被霸凌经历，获得全额奖学金的他被一众学长围攻。
而当时替他解围的，正是美玲。
物似人非，沧海桑田。
“除了指责你，我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美玲乘胜追击，抛出一个威力更大的重磅炸弹。
“主脑就是你设计的，我们现在都在精心布的一个局里。”
听到这话，如果山奇依然还有生物性的呼吸系统，他立刻会惊讶得倒吸一口凉气。
“你真的是疯了！”
“到现在都没有查到自然宿主的病毒，而你恰好就是0号感染者？”
“你是说，我故意感染自己，然后传染给全人类？”
“你把意识数据化之后没多久，主脑就诞生了。你可是全球顶尖的量子算法工程师，给你足够的时间，让你写一整套主脑程序完全不在话下。”
无人反驳。
这对山奇来说，是一个极其糟糕的信号。
这说明大家正跟随着美玲的逻辑进行思考。
“主脑诞生之后就建起了伊甸园，世间一切都由主脑进行规划。这不就是你一直梦寐以求的乌托邦吗？”
这一次，山奇也哑口无言。
现在的社会结构和运行方式，确实和他心里的乌托邦蓝图一模一样。
山奇心里一直有个由量子计算机主导的乌托邦。这张蓝图，从山奇第一次接触量子计算机开始，就已经有了。在他漫长的生命岁月中，不管走到哪，他心里都揣着这张美好蓝图，不曾忘却。
每当他看到社会中不合理的现象，他就会开始盘算，这种情况如果发生在由量子计算机管理的人类社会中，他将用什么算法程序来解决。
这种在脑海中不断丰富完善乌托邦蓝图的行为，成为山奇一生的爱好，或者说是自娱自乐的思维游戏。
如果将他脑海中的蓝图映射在屏幕上，基本就和新人类居住的伊甸园如出一辙。
但是，山奇确切的知道一点：他绝不是主脑的创作者。
因为他的能力不足以创造出主脑这么复杂这么精确的控制体系。
只需要说三点，就能立刻明白主脑的演算程序究竟有多复杂，这么既庞杂又精确无误的运算程序绝不可能由一个人类完成。
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柳絮热带雨林中的蝴蝶扇动几下翅膀，主脑就能推算出地球的某一个地方将出现龙卷风。
连蝴蝶效应这种巨大的混沌模型，主脑不仅能将每一个具体分支推演出来，还能在为可能发生的每一种情况做出预案，并准确的调动资源以备不时之需。
这种准确掌控任何事物发展中存在的定数与变数的算法能力，是任凭山奇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完美公式。
主脑的第二种能力更可怕，它能协同调度。
未来对于人类的未知性在于人类的每一个决策每一个行动对于未来的结果都是一种变因，而且还是有可能带来巨大连锁反应的变因。
你端着一杯咖啡走进办公室，这杯咖啡是500毫升还是490毫升，都在对未来的结果产生影响。
在人类社会这个繁巨的动力系统中，不可控因素多如宇宙中的繁星，而主脑可以同时监测并控制大部分动因，最大程度上的保障每一个细微的行动都是在促进整个事件走向更好的结果。
光是两个能力，主脑就已经能在有限的时空域内预测并控制未来的事件走向。
再加上第三个能力，可以说主脑就是地球上的主宰。
主脑的这个最重要的能力，长久以来都被忽视——主脑在控制整个地球的生态平衡。
对于到每一个人类，每天吃什么，吃多少，都在被主脑控制。
早上起来你想吃煎蛋。
看上去是你自己决定的。
其实一天前主脑就已经在你平时看的视频中植入了一个观念：早餐应该吃一个煎蛋。
主脑的这种植入只是因为附近农场的鸡会多产出一只鸡蛋，需要被消耗掉。
有一只鸡在前几天吃食的时候多吃了几口，主脑记录下来，并预测到会有一个鸡蛋过剩，需要被一个早上想吃煎蛋的人消耗掉。
诸如此类的精心安排无处不在。
山奇是有一次无意中发现，地球上的产能都被恰到好处的安排。
没有任何浪费。
每一颗成熟果实都被吃掉。
有的人此刻不想吃苹果，只是因为今天苹果的产量不足以满足他的需求。
一切都被安排得天衣无缝，没有生产过剩，也没有产能不足。
没有浪费，也没有饥荒。
人与自然终于达到了完美平衡。
这种控制平衡的能力，同样可以运用在控制人口出生率，控制人口死亡率上。
不过山奇相信，主脑只是服务人类，不会伤害人类。
这三个能力背后的算法之复杂，构造难度之大，不言而喻。
所以山奇很多次试图窥探主脑的核心层，但他观察到的只有杂乱无序的黑盒子乱码。
“如果主脑真的是我设计出来的，那我一定会承认。”
山奇用一段叫骄傲的发言结束了这次理事会纷争。
“如果我能设计出如此美妙绝伦的量子算法，而此时此刻我的计划也已全部实现。那我有什么好狡辩的呢？我此时此刻应该高傲的站在世界的顶端，俯瞰我创造的这个美丽新世界。”
山奇本来想用一个辉煌的词汇来形容主脑，但他没想到，或者说，他脑海中闪现的那些词句都远不足以概括主脑的美轮美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