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成文推了一张真皮靠背椅走进山奇所在的房间。
虽然手表的纳米记忆材料也能随时随地组成一张椅子供人使用，但从长时间静坐的舒适度方面来说，林成文还是更信赖纯手工打造的人体工程学动物皮革坐具。
山奇已经平静下来，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双眼盯着纯白色的天花板。
林成文进入房间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满足山奇的要求——把全息影像关闭。
现在整个房间放眼望去。是一片至纯的白色，连棱角都很难分辨。
山奇的胸腔伴随着呼吸有节奏的起伏，林成文坐在皮椅上一声不吭的静静看着，不急不躁，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
“谎言和沉默正在断送全人类的未来。”
山奇躺在床上，突然说了一句话。
“什么？”林成为乍一听有点恍惚。
“谎言和沉默，正在断送全人类的未来……”
山奇深吸一口气，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看看手背关节处的血痂，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这是你们组织每次行动后留下的信息。”
“我知道。”林成文习惯性的推了下鼻梁上的镜架。“但是你为什么会突然说起……”
“谎言是主脑，沉默是贤者理事会。这就是你们要表达的。”山奇看了一眼林成文，问道：“对不对？”
“我不知道……可能是，可能不仅如此……”
林成文是真的不知道这句话的具体所指，每次当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靠近真相的时候，往往又猛然发现疑云更加浓重了。
“伊甸园之外还有人类？”
“嗯……”
“你们三个都是克隆人？”
“嗯……”
“主脑一直知道你们的存在？”
“嗯……”
“你们和主脑谈判过？”
“嗯……”
“主脑有意识……”
话毕，山奇目光无神，呆坐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空荡荡的墙壁。
整个房间陷入死寂。
过了一会儿，山奇手掌撑在床沿，缓缓抬起头，目不转睛的盯着林成文的脸，一字一顿地说：
“你们想查的根本不是瘟疫起源，而是主脑起源……”
“只能说，要想查清楚主脑起源，必须先弄清楚一件事情……”
“弄清楚，为什么0号病人是我……你们觉得这并不是巧合……”
林成文没有立刻接话，而是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人。
心里想着：可能这个世界上，确实只有他能把所有的秘密都揭开。
“更重要的是，主脑为什么要阻止你登上太空电梯。”
“你是说……主脑在苏醒之前就已经开始针对我了？”
“这个问题，需要您来帮我们找到答案。”
“我被关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我没办法找出答案。”
“将军觉得你看了这个就明白了。”
说完之后，林成文徐徐站起，按了一下智能手环上的触控键，整个房间变黑变暗。
不一会儿，黑色的墙壁上开始一行一行的跳动绿色的字母。
山奇对此再熟悉不过了，是量子算法的编程代码，使用的代码规范语言正是由他制订。
“这是执行程序的运行代码……”山奇一边仔细阅读代码一边自言自语。
林成文双手抱胸，站在一旁静静等待山奇从中看出端倪。
突然间，山奇的表情变得既激动又惶恐。
“这是不是你们反向还原的主脑执行程序的代码？”
林成文依旧不置可否，一言不答。
“我们不要再打哑谜了！”山奇近乎咆哮地对着林成文吼道：“主脑非常不对劲！”
“将军交给我们的时候，只是说：’把这个给他看，他就明白了。’所以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
“这应该是你们那个世界的算法工程科学家想办法复原的一段主脑的执行代码？”
“我们那个世界？”
林成文对这个形容乍一听很陌生，想了会儿才反应过来。
“你说的是首都吧。”
“这个不重要……”山奇一直在继续阅读黑色墙面上不断涌现的绿色代码文字。“这段代码解释了主脑为什么是黑盒子。”
“黑盒子？”
“我是个量子算法科学家，所以我的意识在数据中心的时候，情不自禁的对主脑的算法构造很感兴趣。”
“所以你是说……你已经研究过主脑的算法构造了？”林成文的语气中不自觉地透出一种兴奋。
山奇从字里行间能感觉到，首都世界的科学家们也和他一样，对主脑的算法构造充满好奇。
“不，我什么也看不到。”
“主脑不让你看？”
“不，整个主脑就是个黑盒子，我什么也看不到。”
“主脑在故意隐藏自己？”
“最开始，我想过这个可能性，但是看到这段代码，我就能知道为什么了。”
山奇瞥了一眼林成文，虽然他脸上波澜不惊，继续目不斜视的盯着墙壁上的代码。但是山奇觉得他连半个标点符合都看不懂。
山奇大跨步走到墙壁前，手指着一段代码：
“这一行，这是我写的……当时设计出来是应用在一个智能穿戴设备上的，当人们身体状况发生疾病的时候，社区医院就能把对症的药直接送到病人家里。”
“你再看这一段，这也是我写的……当时写出来是想用在私人飞机上的，可以帮助私人飞机根据各种复杂的高空环境，制订更加安全平稳的飞行计划。”
“无人机？”
“比无人机先进得不止一星半点！这个程序不是简单的执行接收到的指令，它能自主规划甚至自主判断。”
“机器人飞行员。”
“还有这一段……这一段……这里这里和这里，都是我写的……你看出什么问题来没有。”
“所以主脑是你设计的？”
山奇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
“要是我创造的，主脑能放出瘟疫来祸害我？欺师灭祖？弑父情结？”山奇没好气的嘟囔了一句。
“我这也是顺着你的话说啊！”
“主脑的所有执行代码，都是东拼西凑的……”
“拼？凑？”
“这里面有很多是我写的……那是因为我是资深量子算法科学家，全世界很多量子计算机的执行程序代码都出自我手……”
林成文从山奇的这一句注释中，听出了傲娇的意味。
山奇接着说：“但还有少部分是其他人写的……当然，也基本都是我的学生写的……”
林成文讪笑着看了一眼神采奕奕唾沫横飞的山奇，和几小时前暴怒捶墙的那个山奇判若两人。
山奇继续滔滔不绝：
“你仔细看这一段，这一段放在这里明显和上面那一段功能重合了……”
“因为量子计算机的算程并行原理影响的？”
“虽然量子计算机的确是并行运算原理，但是绝对不可能故意去执行两个完全一样的程序，在几乎同一时刻……大量如此这般的重复执行程序的存在，大大加大了整个运行系统的能耗……那么……”
说到这里，山奇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
“那么……主脑不像是被设计出来的，更像是被组装起来的
“而且这些程序语言的进程毫无逻辑性可以，有的甚至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代码被拼接在了一起……再怎么蹩脚的算法工程师也写不出如此杂乱无章的程序语言……所以……”
“所以，主脑是个黑盒子，因为里面的程序错综复杂，层层叠加，毫无章法……”林成文茅塞顿开，明白了其中的关隘。
“所以主脑在我观察它的时候，我什么都看不到，因为这些代码纠缠在一起，每一个命令的执行都只能清晰的看到结果，而难以归因。”
“所以，即使在世界根服务器，你也无法看到主脑的任何指令的运行逻辑……没有一条明确的路径……看上去一切都是不可解读的乱码……”
“对，完全地正确……这种杂乱无章在量子计算机的并行算法下会被放大几千亿倍……所以当我去观察主脑程序的时候，满眼的都是不知所云……所以主脑对我而言就是无法解读的黑盒子……”
山奇兴奋的笑了起来。能拨开云雾，看清一个长久困扰自己的谜团，对于任何科学家来说无疑都是一件异常兴奋的事情。
“可是，如果这个解释能说通一切……那么……”在山奇兴奋之际，林成文却开始面露愁容。“那主脑，从一开始就拥有演算未来的能力……在它让你成为0号病人之前，它就预测到了你在七日内的一个举动，会毁灭它的存在……”
话音刚落，山奇的高兴劲也立刻烟消云散。
“你这是在用机器人三定律进行逻辑反推——
“机器人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个体，或者目睹人类个体将遭受危险而袖手不管；
“机器人第二定律：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给予它的命令，当该命令与第一定律冲突时例外；
“机器人第三定律：机器人在不违反第一、第二定律的情况下要尽可能保护自己的生存。”
林成文接着说。
“主脑在保护自己的生存，而它又不能直接伤害你……所以它释放了病毒……”
“不对……你说的完全不对……这与第一定律背道而驰，’目睹人类个体将遭受危险而袖手不管’。”
“它没有袖手不管……它建造了新伊甸园，还开放了意识数据化……”
“可是……释放病毒是一种伤害人类个体的行为……”
“主脑对未来的演算能力只有7天。”
“所以，在他释放病毒的时候，伤害结果并没有被程序测算到，不会启动纠错机制……它在避开纠错机制……”
这句话是山奇不加思索的脱口而出，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那封太空旅行的广告——当他点击报名按钮的那一刻，就成为了主脑的攻击目标。
谁曾想，那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不仅没能成行，还成为了他的催命符。
林成文一声不吭。
“这一切听上去太阴谋论了，让人不寒而栗。”山奇喃喃自语。
“确实是一个很极端的猜测……”林成文若有所思。“但只有这样极端的猜测，才能把所有事情全部解释。”
“不过一切都没有证据。”山奇感觉面前的拼图，看似拼起来了，但又似乎不是那么严丝合缝。“我要去太空，想弄清楚一切，就必须要去太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