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道中的蜡烛散发的光芒越来越微弱了,仿佛下一刻就要燃尽。
在这若隐若现的烛火之间,有两道人影握着打刀静站在地,动也不动。
只见左边的人影高大挺拔,他的右手握住上柄,左手握住尾柄,剑尖朝向对面的人影,腰板挺直,此姿势在剑术中名为中段构,这是一种破绽极少,并且随时可以发起进攻的姿势。
在他对面相距不远的人影要瘦小许多,他握刀的姿势也是右上左下,但是他的刀尖斜向朝着地面,此姿势名为下段构,易于发动撩斩,和架住攻向自己的兵器。
此时过道中的月光透射窗户,照射在右边一人的身上,使他的身姿完全暴露在左一人的眼中,而另一人则有半身没入黑暗,另一半则被烛火照明着。
右边瘦小的人影自然便是幸平小次郎了,他的眼神紧盯着面前的西园寺,但是眼角的余光扫到了周遭的环境。
这个位置很不妙,通过月光的照耀,西园寺可以把他的动作完全看清。而西园寺身处黑暗之中,仅有微弱的烛火照明下可以看清他的下半身。
——这对他来说是极为不利的。
小次郎仔细思考着,右眼的余光一扫就看到自己的身边有一道纸制作窗的木门,里面应该是一间房间,月光刚好照射不进去。
这一看之下,小次郎便不动声色的挪动起脚步,要往黑暗处钻——要把自己的身姿隐入黑暗,抹去自己的不利。
而西园寺的角度可以完全把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心思微动便明白了他想干什么,当下也不犹豫,脚下一动也挪动着朝房间而去。
二人都把对方看在眼中,但是谁也没有贸然发起攻击。
目前算是相安无事,两人也没有说话,直至这诡异的情况被烛火打断。
最后的一丝光明,那点烛火终于燃尽了。
西园寺的身影瞬间没入黑暗中,心思敏锐的他察觉到是个机会,趁着对方还处于月光之下可以看清的这时,他握刀的手腕迅速一转,右脚往前猛一踏步,手中打刀就泛着冷光自右朝左横着切向小次郎的咽喉位置,一出手就是杀招!西园寺要先下手为强,夺尽先机!
小次郎虽然隐约知道西园寺的位置,但是西园寺挥舞的刀刃方向在这夜里是难以看清的。
在这生死一瞬间的对弈里,小次郎只能凭借着无数次生死相搏得来的老辣经验,与吹向自己脖颈的冷风判断出刀向,然后迅速的竖刀一挡!
“噹!!”
兵器交击的响音在过道爆响,小次郎用眼角瞥了一眼距离自己的咽喉只有半指距离的刀刃,额头禁不住流下了些许细汗。
“好一个机灵狠辣的小子!”小次郎心中叹道。
“居然挡住了?”西园寺惊讶,此时他因为刚才发起攻击的原因,身影已经从黑暗中出来,下半身自腰部开始已经在月光的照射之下。
小次郎一眼便看到了他踏出的右脚,心神一动之下便有了计策——下一秒,他一脚踩在西园寺探出的右脚脚背上。
西园寺闷声一哼,下意识的就把右脚往回缩,小次郎就瞅准了这个时机一动刀身,用刀镡黏住了西园寺的刀刃,然后迅速的挪动身子贴近他的身前!
西园寺吃了一惊,腰一动,手一缩,黏着的刀刃就要往回收拢。
可小次郎要的就是他退!
浪人暴喝一声,双手用力把他往后缩的刀往上一顶,趁着西园寺调整身姿的刹那刀身微微一转,举过头顶,当头就朝着西园寺的头劈去!
势若雷霆,速如闪电!
而西园寺被这股力道顶开了打刀,身姿有点站立不稳,眼看就要被当头劈成两半,心思如电间反应过来的他双腿往后一蹬,背靠地摔在了地上,堪堪躲过了这一刀!
“嚓!”的一声,小次郎的刀切入了地板,入木三分,可见其刚才的力道有多么大。
“啧,挺灵敏嘛,换了我刚才就已经死了啊。”小次郎拔回刀刃,笑着说道。
西园寺趁着他从地上拔刀的时候已经站立起来,他的额头布满细汗,刚才一个交锋,稍有不慎就要身死当场,这对剑客的心神与体力的考验是极大的。
“你在撒谎。”西园寺反驳,假若这点攻击就能凑效的话,刚才自己就已经把他斩杀了。
“不过阿,现在我们公平了。”西园寺冷笑道。
此时的两人,俱都身处黑暗,谁也看不到谁。
“哈哈哈哈!”小次郎大笑,这笑声在此刻安静的环境尤为刺耳。
正因为看不到,西园寺更加谨慎了,他的脑海中回想刚才所看到的小次郎的最后位置。
“来聊会天吧,光是厮杀不是很无趣么。”小次郎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西园寺根据声音大致判断了他的位置。
但是他没有贸然进攻,因为小次郎如此大声说话,极有可能是为了遮掩自己的脚步声。
他有可能是在移动位置,也有可能是用话语引诱自己出手,然后打空被反击。
虽然没有进攻,但是西园寺也出声回应,“你想聊什么?”
说话的同时他脚下一动,借着这话语声遮挡自己的脚步声,移动着位置。
靠着声音来对峙的一幕在过道上映着,二人都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到。
他们各怀心思,都在绞尽了脑汁的要斩杀对方。
“来聊点家常呗。”陡然间,小次郎的话语继续响起。
“声音在我的左手方响起。”
西园寺心中一想,口中忙回道,“哦,你来开头吧。”
借着这话语声,西园寺不动声色的朝着左手方移动。
“我可听说了,你的主君有不可言说的怪癖吧?哈哈!”小次郎讥笑道。
听闻这话,西园寺微不可查的浑身一震,但是夜色中无人知道。
“不可以分神!”但是很快,他反应过来这是对方在靠着话语扰乱自己的心神。
这次的声音他越加确定了,对方确实就在自己的左边,估计不是很远。
没有收到回应,小次郎也不在意,他继续说道,“你应该知道这件事吧?嗯?”
西园寺沉默,心中有些恼怒了,因为被说到了痛处——他确实知道。
“从你迟钝的剑来看,你应该感到很迷茫吧?”小次郎震声喊道,“剑可以反映一个人的心灵,这两回的交击我可看出来了哦。你的剑很迟钝,显然剑心不稳,为琐事忧愁!”
西园寺心中剧震,右手又开始颤抖,但是眼下生死交锋,断然不能失神!
他一咬舌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接着又回道,“你又懂得什么?不过区区草莽武夫。”
通过刚才小次郎的话语,西园寺已经基本确定了他的位置,当即不动声色地举起了刀刃,缓步走近。
“对,我确实不懂,我又怎会懂为混球效力之人的心情呢。”小次郎的声音离自己已经很近了,西园寺越来越确定他的位置,只听小次郎接着说道,“不过身为部下,不就是有着导正主君方向的义务吗?告知何为善举,何为恶举,你可有做过?”
西园寺浑身一僵,高举过头的刀顿在了空中。
纠正错误?西园寺拂柳心中苦笑——自己何尝又不想呢?只是啊,就连这种事,他悲哀的发现自己也办不到啊。
他完全反抗不了,那位大人啊。
这一想之下,强烈的自我厌恶就涌上了他的心头。
“如果我是你啊。”小次郎声音中带上了点认真,“知道他做出这种事后,我就会试图纠正,而如果不行的话,我就将其诛杀!”
“…办不到的,办不到啊。”西园寺心里苦涩想着,心里同时也有怒意滋生——这人明明什么都不懂,竟然就敢口吐狂言?
接着他双眼虚眯,看到自己了自己的正前方有一团模糊黑影似乎在挪动。
怒意涌上心头,西园寺判定那估计就是他了,暴喝一声挥刀而下!势要把他劈成两半!
“撕拉!”刀确实砍中了事物,但是——
小次郎不在那里。
“是他的衣服?!”西园寺心中一紧,接着就觉察左方有一阵冷风吹来,他果断的朝着反方向跳开!
“滴答…滴答…”
殷红的鲜血滴落在地板上,西园寺拂柳没能完全躲过这一击,但是只是划开一道口子而不是断去左臂已经是万分的幸事。
“我比你想象中的要懂哦…”小次郎的声音继续响起,根据声音来判断,他应该是在自己的面前一米左右。
这次应该错不了,因为身影轮廓十分明显。
只是,现今的西园寺没能举起刀刃,左手痛的厉害,失血过多让他的头脑昏昏沉沉的。
“…我也有和你相似的经历,我曾在一位领主的手下办事。”小次郎语气平静,“可是我没想到的是,这个人居然在我为他办事的时候走进了我的家里。”
西园寺半跪在地,捂住自己的伤口沉默不语。
“...下面的我就不细说了,贵族老爷可能多少都有点怪癖吧,呵呵。”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只见到自己妻子的尸体...将其埋葬之后,查出是他所为的我趁夜闯进他的家门,把他的头切了下来,挂在了他家的房顶。”小次郎的语气十分平静,但是西园寺想象得出他心中的愤怒,“然后带着我的女儿奔走四方。”
“我们都有过混账的主人,我已经做出了选择,现在,轮到你做选择了。”小次郎的刀尖停留在西园寺的面前。
“…做选择么。”西园寺拂柳平静地闭上双眸。
此时此刻,他心中的怒火逐渐冷却了,原本一直压抑数日的心情在此刻汹涌了上来。
这不是对领主的失望,也不是愤怒。
这不是对自己的愤怒,也不是失望。
压在他的心头一周有多的是比这些更纯粹又更沉重的东西。
这是对幼童的怜悯,是对幼童的同情,然后比这些更多的是…感到抱歉。
对所有幼童感到抱歉。
对没能救助她们感到抱歉。
对对无能的自己不能制止领主感到抱歉。
早已积压在心的自我厌恶,再加上这股歉意,终于成了压垮这个男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选择已经做好了啊,很一开始,自己就没得选了。”西园寺突然想到了这事。
他是小早川政景的利剑,是他养育二十年的养子,是他最忠诚的部下。
因为这三个身份的重量,让他发现领主的事没能及时阻止他的行为开始,没能屈从自己的良知开始,男人在此时觉察到了:自己当时决定为其掩护的时候,就已经死去了。
在那之后徒留下来的只不过是有其名无其心性的活尸罢了。
其品行所为,与西园寺拂柳这个人完全没有关系。
而…终于,活尸的身份恐怕也要在这今夜结束了。
想到这里后,他的心里反而充满了平静,感到了如释负重。
于是,西园寺拂柳再次做出了选择。
“曾经…良知与忠诚摆在了我的面前,我选择了忠诚。”西园寺拂柳平静地说道,“我希望自己问心无愧,但是我骗不了自己真实的想法。尽管如此,也至少让我把这个选项…贯彻到底吧。”
“我是小早川政景大人的利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谁都别想伤害那位大人!”西园寺拂柳怒吼着,半跪在地的身躯瞬间暴起,单手握刀一拧腰朝着面前隐约的人影刺去。
刺击很快,动作也很迅捷,但是。
没有刺中实物的手感。
他的脖颈在这时吹来一阵冷风,丝丝的冰冷触及了他的咽喉。
“被囚于育恩之笼的忠犬啊,你的名字是...”
刀光一闪。
鲜血四溅。
“西园寺拂柳。”幸平小次郎一震打刀,走向自己的刀鞘。
“....晚安,做个好梦吧。”
理所当然的,没有人回应他的问候。
——
走廊比缘弥想象中的要长许多。
但是这阻拦不了缘弥,五感灵敏的他从进来就听到了一阵若有似无的声音。
那是惨叫声,以及,领主的声音。
因此,他从走进这间屋子开始就一直沉默不语,见到西园寺拂柳也直接无视。
心中只有赶紧找到领主这一念头。
缘弥在发出声响的门前停住了,伸手想推开,但是心中按奈不住的愤怒让他把脚抬了起来,一脚把门踹开了。
“砰!”
烛光下,月色间,一个男人的身影怀里抱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男人被这突然的一幕吓得有点呆住。
缘弥不等他反应过来几步冲上前一脚就把他踹倒在地上。
原本怀里的身影颤抖着掉到了地上,缘弥别过脸没有看她,只把身上的长衫丢在她的身上。
“啊!!”
小早川政景艰难的爬起来抬头一看,认出了这高大的身影是谁。
缘弥的身高确实很有辨识性。
“是你?你怎么会来到这里?”小早川先是一愣,然后就是满腔的愤怒,伸手指向面前的人,“谁让你进来的?我的养子居然就这么把你放进来了?废物,真的是废物!”
缘弥冷着脸盯着面前的男人,眼中闪着怒火。
手搭在刀柄上,一时没有说话。
他的腿部被女孩纤细的手指捉着,缘弥能感受到捉在自己裤子上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你该死。”缘弥越看他的样子心里越愤怒,脚步一动朝着他走去。女孩颤抖着捉着衣衫坐倒在地,一时忘记了哭喊。
“你想干什么?”小早川的身高比起缘弥有挺大差距的,眼看着这高大如山的男人一步一步朝着自己走来,手里还捏着刀柄,心里终于觉得有点不妙。
“别动手嘛,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呵呵。”小早川语气还是软下来了,没有之前的气愤。悄悄一瞧自己的身边。
好像,没有武器。
这一眼让他的冷汗顿时就下来了。
缘弥一步一步的走到了他的面前,二人差距不到一米,缘弥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难言的味道。
小早川背靠着墙壁,心里彻底惊慌了,腿都感觉有点软。
“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给你!什么都能给你!”
就连求饶的姿态,在缘弥眼里都感觉是那么恶心。
“啊啊…琉璃小姐。”缘弥在心里默念,“…很对不起。”
看到这一幕,自己实在不能再视而不见。
缘弥手握着白色的打刀,刀镡抵起。
“我可能,要打破誓言了。”缘弥对琉璃心怀歉意,心里想着,这一刀过后。
无论她对自己是什么样的态度,缘弥都决定坦然接受。
“咔咔咔…咔咔咔…”
可是打断他动作的是他从未想过的事物。
缘弥握刀的手一愣,难以置信的望向腰间的黑刀。
鞘带云纹的黑色打刀,此刻正在剧烈的震动。
这是来到八景镇以来。
头一次出了反应。
“噶呜呜…!”
震耳欲聋的嚎叫在屋顶响起,接着是砰的一声。
屋顶穿了个大洞,泥土与碎石开始洒落在房间。
女孩惊慌的跑向角落,石头砸落在地所幸并无伤亡。
石头掉落的声音过后,又响起了一阵巨物落地的响声,带动起一大片的瓦砾与灰尘。
待尘埃散去,缘弥回头一看,在逐渐散去的尘埃中,纯白的巨兽在石间伫立。
它浑身的毛发炸起,从远看去的话,它的身躯较之以前要大了一圈,看起来十分可怖。
嘴角咧开,狰狞的犬牙吐露在外,身躯微微弓起,居高临下的望向了缘弥的方向。
“不可能…怎么会是你!”缘弥难以置信地再次望向佩挂着正在剧烈震动的黑刀,“缘次郎!”
巨犬喘着粗气,通红的双眸瞪得巨大,其中倒映着的是——小早川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