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凌晨四点,距离天亮还有两小时。
天幕上的星光依旧闪耀,明月却已滑落至西边山巅,划出一片披着月霞的云雾山林,虫鸣鸟叫偶尔响起,但又很快消失,早起的虫儿被鸟吃,早起的虫儿吃了鸟,那都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
由树木枝叶组成身体的人形行走在山林沟壑、泉眼溪流边,伸手摘取一些大小适合的枝叶,弯身拾起几枝掉落树梢的花朵,有些放入身后的背篓,有些直接融进身体里储存,有意识的人们为了更好的区分彼此,还特地打扮一番,粗略地调整一下模样。
有的用灌木和树皮做了一顶圆帽戴在头上,身形矮小;
有的把树枝排列整齐为自己做了一件背心,身形壮硕;
有的在脑袋上添几朵蘑菇挡雨,身形瘦弱;
有的身上挂些藤蔓充当冒险家,身形均匀;
有的把小草种满全身融入环境,身形高大;
有的在腰间挂些植物充当钥匙,身形佝偻;
有的做了个巨大木箱驮着前进,身形平平;
有的踩在枯木上在山林间滑行,身形修长;
有的拎着编织袋一路仔细查看,身形瘦小;
有的把花编织成环套在头顶,身形纤细;
有的制一把木剑横负在后腰,身形挺立;
有的披着一具骸骨高兴奔跑,身形娇小。
至于剩下的造物,则是维持最初的素体形态。
等到收集到足够的材料以后,众人便陆续回到矮丘下,抬头仰望站在矮丘之上的工匠/老板/老大/女士/恩人/诺诺,试图把自己完成任务的消息告知给她,但却不知道要如何交流,不禁有些茫然。
被复活时,他/她们的记忆之中就只有如何使用自身的能力,没有说明要如何用植物之身来进行言语沟通。
诺雅自然知晓这些人的心中所想,但她没有选择直接告知他们要如何做,而是任由他们站在那儿,自己去思考解决的办法。
端着一碗蜜水粥,盘坐在矮丘上慢慢品尝,身前摆放一张矮桌,上面摆放一盆夕雾,一叠白纸,一瓶墨水,两只钢笔,身旁是阿難纳,以及换上干净衣服,熟睡在花毯上的奥萝拉。
看着矮丘下众人各不相同的反应,有的急得原地打转,有的蹲、站在地上思考,有的依旧看着诺雅,有的轻点身后剑柄,有的开始拿出一些好看的石头高举,有的呆站在原地看着大家,有的把身后箱子放下,有的则直接迈开小腿跑了上来。
“诺诺!格芽按时找到了喔!”披着骸骨的女孩跑到诺雅面前,好似求夸奖般的蹦跳着。
女孩并没有开口说话,而是在心里这般想着。
“很好啊,要吃早餐吗?”诺雅放下碗,拿起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边写边问,语气温柔,眼角带笑。
“格芽现在没有嘴巴诶,吃不了东西。”名叫格芽的女孩绕到了诺雅左手边,肩上一挂挂的藤萝随动作轻微摇摆,俯下身盯着那几行字,心中好奇满满。
诺雅喜欢这个的孩子,于是便勾勾手指,让她更靠近些,格芽歪头不解,但依旧照做,接着诺雅伸手,轻轻放在格芽的头顶,一抹温暖的光随之出现在矮丘之上,待到光芒消散后,一位古灵精怪的狼人女孩,重活于世。
没等女孩有所反应,诺雅手中就出现一碗满满当当的蜜水粥,递给了格芽。
“这可是阿難纳做的,要喝完,不准浪费。”
“……嗯!”格芽重重点头,眼里含着泪光,接过那碗粥,一饮而尽,放下时,她的手还在微微颤抖。死而复生,时隔两千年之久,格芽不想死,所以在这片草原徘徊多年。
被黑暗笼罩每一天里,她都在想着生前最美好的那段时间。
有一匹小狼,曾无忧无虑地奔跑在这片草原。
“诺诺,谢谢,谢谢……”泪珠如断线般的从眼角滑落,格芽抬手去擦,却始终没办法让泪水停下,女孩哭得安静,只是一直在说谢谢,谢谢,就像曾经那般,实实在在的活了过来。
安慰般地揉揉女孩头顶柔顺的毛发,随即板起脸严肃道:“好了,把东西去房子那边放好,现在我们还是雇佣关系,工作还是要做的,不然我脾气不好可是会骂人的。”
“嗯!”格芽哽咽着应一声,随后抹着眼泪走去房子那边。
此时此刻,矮丘下的众人从迷茫中醒悟,站直身子,肃穆地望着格芽离去的背影,没有再焦躁,没有再着急,情绪冷静下来后,众人便开始打量着彼此,最终不约而同后退一步,留下一位不明情况的老者。
他先前一直背着巨大的木箱。
他们知道,那位生前很可能是商队的箱奴……
直到死亡令他自由。
诺雅明白他们的选择,于是伸手,请那位老者上山。
箱奴有些惶恐,但还是很快地背上大木箱,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到矮丘上,来到恩人面前,刚想跪下磕几个头,但在看到诺雅不满的表情时又想起这样做是错的……瞬间,巨大的恐慌如山般倾压在箱奴身上,远比那背了一辈子的箱子还沉、还重,令他险些滚下矮丘,还好记着箱子里装着恩人需要的东西,所以死命站定,稳住了身子,心中歉意变得更浓,但也实在是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恩人原谅自己了,跪也不是,磕头也不行,那,那要怎么办……
“站直,走过来。”诺雅实在受不了这种人,所以语气也没多好,其中哀其不幸占了大多数。
都是人,站直身子说话不行吗?!
递出一碗蜜水粥,箱奴却连忙摆手,不敢接过。
“这是命令!”这一刻,诺雅的眼中满是暴戾。
惧怕之情压过主仆尊卑,所以箱奴只好小心翼翼地接过木碗,捧着边,缓缓倒入开裂的嘴中,喝完后仔细看了看碗边,没有发现水痕后才敢把碗轻轻地放到桌上,随后便低下头,等着恩人责罚。
“……去那边把东西放好。”一手扶着额头,一手随意挥了两下。实在是懒得理他。
箱奴照做,不过在驮着大箱子离开时,一团光从心脏处向四周蔓延,一点点让他回到了生前的模样,但这还远远不够——
如枯木般褶皱难看的皮肤逐渐恢复,变为青年时的黝黑粗糙,如晒干木头般短而畸形的四肢逐渐伸张,变为曾经那双可以顶天立地的手足,如腐烂蜂巢般满是坑洼的脸逐渐抹去了岁月,变为两只眼睛两只耳,一个鼻子一张嘴的正常模样。
行到房屋前,老者已然变回壮年。
心却依旧麻木。
……八岁时,他就是箱奴。
把木箱放下,一点点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沉默依旧。
矮丘下,众人静立。
许久后,再度后退一步,有位头戴花环的少女慢了一拍,诺雅便让她上来。
少女有些腼腆,但还是大大方方地向诺雅鞠了一躬。
这是真挚的感谢,所以诺雅没有阻止。
她递过去一碗蜜水粥。
她双手接过饮下。
诺雅招手,少女俯身。
——光,再度浮现。
散去后,一位头戴花环,身穿藤叶彩花服饰的农家少女出现在了矮丘上。
她绑了一条长长的麻花辫,脸上有着点点雀斑,皮肤则像秋收时的麦田,眉如村边的溪水,眼如最醇的蜜酿,身形纤细,或者说是瘦骨嶙峋。
“把东西放好之后,叫格芽一起过来吃早餐。”诺雅淡淡地说道。手握笔杆在纸上书写着。
“好。”少女点头,而后迈步走向房屋。
少女离开,诺雅停笔。
——俐芙,五十年前死于战乱。
加戈隆王国与佐尔特王国的战争打响,战火波及边陲郡,入侵者劫掠村子时,俐芙的父母为让她活命,把她藏入了水井,随后拿起农具与入侵者战斗……村子覆灭,沦为军队的一个据点,俐芙无法逃离,最后活活饿死在水井之中。
入侵者不用饮水吗?需要的,但在行军酒水足够时,他们不会喝可能被投毒的井水。
俐芙没有被发现吗?被发现了,要不然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远离村子的这里?答案显而易见……入侵者甚至有开盘打赌俐芙能活多少天……待到她死后,她的尸体被打捞上来,被随军的厨子制成一具颇具讽刺意味的观赏物。
“人与人的战争么……”一手撑着下颚,一手手指轻点桌面,诺雅眼中有冷意,也有感慨。
现实与故事,终究是不同的。
战争。
战争……
唉。
视线重新落到矮丘之下。
诺雅有些不喜欢这个世界了,但生意还是得做,毕竟自己这次是来当商人的。
众人再退一步。
慢了两人,准确来说,一位是少退了半步,一位是站在原地没想退。
少退半步的那个,是位头顶几朵蘑菇的瘦弱青年。
没退的那个,是位身形佝偻,腰挂‘钥匙’的老妪。
诺雅伸手,先请那位女士上前。
于是桑兰平复下心中的情绪,一步步走上矮丘。
来到诺雅面前后,桑兰右手置于左胸,微微鞠了一躬,仪态端庄,心声诚恳道:“诺雅女士,桑兰·列尔纳万分感谢您的帮助。”
不卑不亢,分寸拿捏的很好。
诺雅点点头,递出一碗蜜水粥,桑兰伸手接过,放空心神,一饮而下。
把碗放好后,静等诺雅女士的吩咐。
“去把东西放下吧。”诺雅继续伏案书写。
桑兰没有迟疑,很干脆地转身向房屋走去。
——桑兰·列尔纳,死于嫩草季的树枝三月,也就是三个月前。
她本是边陲郡一位贵族麾下的商队领队。去年冻霜月时,那位贵族因疾病离世,虽说早有立下遗嘱,但因为继承者实在是过于懦弱,其下子嗣对此完全不服,所以为争夺继承权大打出手,把家族内部搞得乌烟瘴气。
为了维持家族稳定,已经五十七岁的桑兰毅然决定带领商队开辟一条新的商路,只要成功的话,就可以与几位隐居的魔法师建立人情关系,这样即便家族最后闹得四分五裂,也能让老爷的子嗣安稳地生活下去,以此报答当年救命的恩情。
可惜最后桑兰怎么也想不到,她不是死于意外,不是死于行商的劳累,更不是死于强盗劫掠,而是死于家族内斗……
死于他人的嫉妒。
那位老爷的遗孀,多年来一直嫉妒桑兰的能力,嫉妒她与丈夫的关系,每次打骂桑兰后,丈夫永远会选择责怪自己,凭什么?那女人就只是一个平民而已,自己身为贵族,打骂平民有什么不可以的?你不护着我就算了,你居然还帮她!?
带着这样的情绪,那位夫人忍了几十年,等到丈夫死后,她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悲哀,而是脱离枷锁后的痛快!
不过即便她恨不得桑兰马上去死,但也清楚现在家族里有很多人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所以那位夫人先是花钱雇佣人去雇佣别人雇佣一队杀手,然后再花钱让人花钱让人花钱买通几名在商队打杂的下人……
等到商队启程,杀手将会在森林中截杀商队,杀死桑兰后再杀些人凑数,接着再装作翻找目标物品,从货物里随便拿些东西走,最后那几位被买通的下人会接下埋葬尸体的脏活,在埋葬尸体时,一定把桑兰丢到草原,让狼鹰去撕烂、啄食那个贱人的尸体!
这就是桑兰的死因。
难以理解。
难以理解。
桑兰一生都未有子嗣,甚至不曾与人有过肌肤之亲。
她在被那位贵族救助后,就下定决心帮他复兴家族。
这个恩情,她用了足足一辈子的时间来偿还。
她自修道院长大,孩提时期就依靠自己努力换来了人生中的第一笔资金,而后为报答养育恩情,桑兰努力让修道院变得更好,在十七岁时,她成功了,院长与修女受到了教会嘉奖,并去往城里的教堂任职。
此后,就是桑兰开始行商的一段日子。
二十一岁那年,桑兰的商队毁于强盗劫掠,当时她距离死亡仅有一线之隔。
也就是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抹流光穿透了强盗首领的头颅,那时还是冒险者的少年放下弓,抽出剑,独自一人把那群强盗杀得丢盔弃甲,犹如世间最美好的故事,演绎了一出英雄救美的童话,救下当时深陷绝望之中的桑兰,之后,桑兰知晓少年是因为家族没落,所以才决定外出历练,待到历练有成便加入王国军队,用战功证明自己有资格继承父亲的名号。
也是在那时,桑兰立下誓约,决定帮少年复兴家族。
那年,桑兰二十一岁,少年十七。
这些年来,他曾多次向她表明爱意,但最终换来的,都是桑兰那一句真挚而无情的——“抱歉,我不喜欢你。”
少时如此。
如今也是。
桑兰的世界中,没有所谓的爱情。
所以她想不到自己因何而死……
“感觉比我还呆啊。”诺雅无语扶额。
自己虽然迟钝,但多年下来好歹知道杰特是喜欢自己的,要是他表白的话也不是不能答应,只不过不会是现在,毕竟她还没有生育子嗣的想法。
但是桑兰的话,这家伙完完全全就是爱情白痴啊!
轻揉着额角,诺雅现在十分想扑进阿難纳怀里大声抱怨,但奈何周围都有人看着,不能太随意。
要是给这些古板的家伙看见自己会撒娇的话,指不准又得情绪崩溃。诺雅可不想再见到这些家伙发疯的样子。
也就在诺雅心情郁闷时,放好东西的俐芙带着格芽来到身边。
格芽好奇地打量着阿難纳,俐芙则是牵着格芽的手,目不斜视地看着诺雅。
“转过身看看,餐桌上有吃的。”
格芽转过脑袋,果然发现桌上多了三份早餐。
“谢谢诺诺!谢谢阿難纳姐姐!”
欢呼着,拉着俐芙跑到桌旁,随后一下蹦到半空中,想要跳到桌上饱餐一顿,这动作直接把俐芙吓得半死,还好眼疾手快的她在格芽跳到一半时就死死抱住了格芽,没让人真落到桌子上。
“嘘!嘘——格芽,不能这样,很没礼貌的!(小声)”
“为什么啊?”格芽歪着脑袋,疑惑道。
于是俐芙只好一边大喘气,恍若刚从悬崖边上爬上来般,一边仔细地、严肃地跟格芽解释什么叫礼貌。
这点小插曲很快就过去。除了让诺雅的心情好点以外,并没有发生俐芙想象中的惩戒。
这时,把材料都摆放整齐的桑兰也是走来。
“诺雅女士,接下来还有需要我帮忙的事情吗?”
这话是雇佣关系的语气,很平静,却让诺雅郁闷不已。
这人除了情商……不对,应该说是除了不明白男女情爱之外,桑兰真的很厉害了,情商高,直觉准,察言观色的能力强,对人心把握也很适当,责任心也强,优点太多,而且……
“把头伸过来。”咳,这不是想要打人。
桑兰照做,诺雅伸手。
轻按在她的头顶,一团光芒浮现。
待到光芒散去后。
出现在诺雅眼前的,就是一位身材高挑,模样秀丽,有着乌黑长发,带着圆边眼镜,眼眸深邃,富有知性,嘴角永远有着一点若有若无笑意,特别是胸脯还十分有料的大美人!
可恶!
“行了……去吃饭吧。”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诺雅还是大人有大量的让桑兰去吃早餐。
“是。”桑兰略微鞠躬,行了一个标准的执事礼。配上那一套诺雅专门为其挑选的管家服饰(缪拉蒂的店里啥衣服都卖),相性简直高到离谱啊!(注:《如何算账》中有描写这种职业服装,所以诺雅才会跑去缪拉蒂店里定制一套……最初是想让阿難纳穿的)
刚刚因为格芽而有的好心情瞬间散个干净。
“你,上来。”
这家伙开始不爽了。
语气颇为强硬地让先前那位少退半步的蘑菇头上来。
听到这话,那人差点吓瘫在地,但到底还是怀揣着不安走到矮丘上,来到恩人面前。
诺雅没想说话,只是把一碗蜜水粥塞进他手里。
男人接过碗后身子却一直发抖,都快把粥洒出来了,还好心里始终记着不能浪费,所以赶紧裂开腹部,把粥全倒了进去。
“我不是叫你喝吗?”诺雅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我,我,我,我,我……”男人只是一直在心里卡壳,半天也不见得说出第二个字。
……这都是写什么人啊。
诺雅面无表情,把手往房子那边一指,意思明显。
“明,明,明,明——白!”蘑菇头结巴着点头应下后,缩着上半身,小心翼翼地向房屋挪步。
看着那背影,诺雅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生前逞英雄救人的时候,怎么就没见你怕死呢?
“剩下几个,谁来?”转过身,对着矮丘下说道。
听到诺雅询问,剩下七人各自扫视一圈,但却没有一人向前,他们皆是觉得旁人比此时的自己更需要帮助,不过显然,大家这次没能统一好意见,所以自然也没一人退后。
……这种时候还让什么啊!
诺雅嘴角微微抽搐,随后直接抬手点一个人上来。
——那是一位横剑于后的青年。